“娘子,娘子?”
潘金莲睁开眼,见一张马脸,五短身材,像是个残疾矮人,揉了揉眼,这才想起自己嫁给了这个矬子好些日子了,因为矬子对自己百依百顺,自己又没什么地方可去,这日子便这么凑合地过了下去,不过街坊邻居们却都知道她是被大户人家打发出来的,又见如此才貌,未免多了闲话,矮子察觉到了,对自己跟张大户的事儿也起了疑心,便建议搬家。
自己为了离开张大户的眼线,当然一切乐意,于是便搬到了隔壁的清河县紫石巷居住,这一切日子也算太平安好,矮子知道配不上自己,平日里也并不怎么搅扰,而自己呢,没事不过女红针织,日子也就如此平淡如水地过下去。
“怎么了?”潘金莲眨了眨眼,感觉今儿丈夫的神色异样的激动。
“二弟,我碰到了二弟,他如今成了打虎英雄,被县官大人封为都头,如今正在楼下,你且准备些酒菜,让我们兄弟俩好生团聚一番。”
矮子手舞足蹈地对她道。
潘金莲点头答应了一声,心里头却暗暗好笑,这矮子如此才貌,二弟又是个什么?怎么会成了打虎英雄?别是捡了个死老虎冒充的吧?这么想着,面上却不好耽误,手脚利落地准备了一些酒食,端着下楼来,刚刚出来,迎面见是个器宇轩昂的大汉,一双虎目熠熠生辉,正盯着自己。
潘金莲脑袋“嗡”地一声,只觉得浑身发麻,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看着那个汉子,只觉得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哦,不是哪里见过,而是刻入了骨子里的那种……那种……
三生三世?
也许吧,她不知道,她完全乱了,以至于整个人陷入了糊涂里去,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见那个汉子正端着酒杯,敬着自己,道了一声“嫂嫂。”
“嫂嫂?”
这个称呼宛如石破惊天,似乎勾起了她无限的回忆,可是却又像是被人涂抹了一般,完全想不起来,因此她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那汉子,那眼睛,那眉毛,那棱角的嘴唇,还有那骨楞楞的大手,对了,这双手她很有记忆,那种感觉……像是别窒息了一般,很可怕。
“娘子?”
矬子大概见她站得太久,伸出手拽了拽她的衣袖,她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忙忙地把酒喝了,本来想要回到楼上,免得再出糗,谁知竟然莫名其妙地坐下来,拿着筷子,说出一番话来:“”
矬子听完这些话,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惊讶她的热情,而那边的大汉只笑着,敷衍着,打量着,甚至有些偷窥着她,等她抬头,便又低下了头来,笑着道:“嫂嫂说的,我都记下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十分的乱,以至于几次夹菜都掉在了地上,她不知道,她的人生,似乎看到这个男人的那么一刻,都乱套了,全部都乱套了,一切都像是脱轨的火车,径直滑向了不可知的深渊,而自己竟然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对,就是无能为力。
大汉来了,成为她的“二叔”,丈夫的“二弟”,搬到他们这层简陋的二层小屋里来,每天吃住都看着他,对她来说简直是折磨,而自己明知道不该,却像是疯魔了一样,一直迷恋地盯着他,偷窥着他,到了最后,终于在一个风血夜里,出手了。
“你若喝了这杯酒,就算是我的人。”
她擎着一杯酒,抿了一口,递给了这个男人,她其实也没喝酒,可是内心的欲火像是点燃了的火炉,已经亟不可待地想要窜出来,扑上去,把他烧得干干净净,当然,这里面还有一种古怪的心情——理智提醒她,这是不对的,当然,这不是从什么叔嫂伦理说的,而是一种……一种……怎么说呢。
她说不出来,只觉得是一种古怪的记忆在提醒着自己,这个男人很危险,他会毁了自己!
可是那又如何,自己自从见到了他,就像是疯魔了一般,完全不由控制,对,对,就是那种不由控制的感觉,然后,就做出了这种邀请——“叔叔,你若是喝了我的酒,就算是我们的人了。”
然而……
没有!
那个叫做武松的男人奇怪地盯着自己好半天,忽然站起来,训斥自己:“”,然后,就甩门而去。
看着那关了的门,她自然是悲伤的,失落的,伤自尊的,可是与此同时,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一幕该演的戏,最难演的那一部分,终于演完了。
然后……
男人走了,说是给要恩相送生辰纲到东京,临走前还对着矬子说了一大堆暗示的话,让人听了十分生气,不过呢,也没什么。
潘金莲站在二楼的玄廊上,盯着男人的背影,毛茸茸的大氅早已覆盖了一层白花花的雪,雄伟的背影终于出了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隔着一道门,门外漫天风雪看不清,门里则是矮子廖寂的身影,沙沙的雪在下,下在人身上,下在人心里……
这一段其实也就算完了,潘金莲虽然感觉失落和一丝难过,可是也就如此罢了,日子重新回归了平静,她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平静如水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或者说,很快,也没过几天,那个傍晚,她遇到了另外一个男人。
到底开始的场景是什么样的呢?
在事后每每想起,她总是有些想不起来, 因为……怎么说呢,这个场景似乎被重复过很多次,又忘记了很多次,所以让她会产生一种“演戏”的怪异感。
那是一个傍晚,彩霞漫天,把天边映得通红一片,临街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时听到对面王婆茶馆里的喧嚣声,她绣了个棚子之后,感觉有些乏了,看看天色,觉得矮子该回来了,于是站起来,上了二楼,想要把窗前的帘子拿下来,谁知一个不小心,那杆子一下砸到了一个人的头上。
她十分抱歉,正要说话,见男子抚摸着头,转过身,抬头看过来,对视之间,彼此都愣住了,正确地说,是她愣住了,因为这个男子……也有些面熟, ,不知为什么,感觉就像是……像是……从前认识过一样,可是明明什么也想不起来,所以她一味只望着那男子发呆。
而那男子则笑嘻嘻地看着她,不仅看着她,还拿着扇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仰起头,上下打量着她,开口道:“咦,你果然做得很漂亮,美人儿啊。”
这话有些奇怪,所以她准备好的那些道歉之语说不出来了,只皱着眉,问:“你是谁?”
那男子这才晃神过来,忙拱手作揖道:“在下西门庆。”
“哦。”她点了点头,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那男子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嘟囔着:“下面该说什么呢?我都忘了,唉,你看这脑子。”
这话让她觉得有些古怪,甚至危险,看着那男子在自己窗下不停地打转,她一溜把帘子收了起来,遮挡了二楼的一切,背着身子靠着墙坐下,拍着胸脯,长吁了口气。
危险,似乎很危险。
她心里提醒着自己,但是要说什么危险,她无论如何说不出来,只知道心里很慌乱,似乎前面有个巨大的坑,自己想要躲着,却无论如何躲不过去。
“娘子,你今儿怎了?”
矮子吃完饭的时候,似乎看出她的魂不守舍,于是抬头问道。
“我……没什么。”
潘金莲摇了摇头,咬着嘴唇,低下头,用长长的睫毛隐藏著内心的慌乱。
这场慌乱就像一场心里的风暴,没有来的如此巨大的,却又抓不着头脑,这让人好生害怕,虽然她不知这是为什么,就在她惶惶的时候,第二日,对面的王婆来叫她做衣服。
“我有一批好料子,想要做衣服,知道娘子好针线,所以特特来请你。”王婆笑眯眯地搓着手,身子弯得像是只虾米。
她立刻就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这味道跟看到那男人的感觉是一样,于是她摇头想要拒绝,可是出了口却是:“好啊,我这就去。”
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到了王婆的家里,王婆果然在炕上铺了很多料子,都是崭新的,很贵的料子,在窗光底下讪讪发着光,摸起来滑不留手,像是年轻女子的肌肤。
“是很好。”
她抚摸着那料子,感叹了一声,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咳嗽,帘子一挑,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穿着一身白泡子, ,竟是昨日的男子。
“嗡——”
几乎瞬间,她就知道了什么,以至于手里的剪子“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王婆忙过去要捡起来,却见那男子手疾眼快地捡起来,顺便便捏到了她的脚。
她“啊”了一声急急缩着脚,向后仰倒,被那男子一下搂住了:“哎呀,亲爱的。”
话说到这里,王婆和她都愣住了,静静地看着那男子,王婆后面本来一堆话,却被这男子的举动吓得说不出来了,只盯着那男子发愣,口里想要发声,发出来却是“吱吱呀呀”的声音。
“咳咳咳,是这样,干娘。”男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不迭地解释着道:“干娘,请问这位小娘子是……”
“她是对面武家买炊饼的娘子,姓潘。”王婆这才接上话。
“是,是,是,不错的。”那男子笑着搓手,盯着她,眼睛里熊熊烈火,全是欲望,眼眸像是火把,一点点地溜过她的全身,仿佛她没穿衣服一样。
她吓得后退一步,躲在王婆的身后,低声回了一个“万福”,开口:“西门官人不用多礼。”
王婆听到这话,似乎有些傻眼,回头盯着她问:“你咋知道他是西门大官人西门庆?”
“啊,这个我来解释。”对面的男子西门庆哈哈一笑,把扇子拍了又拍,开口道:“昨儿她的帘子打在我头上的时候,我已经介绍过自己了,嘻嘻。”
“啊啊啊。这样啊。”王婆似乎有些紊乱,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台词,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吭哧”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对着她道:“对了,西门官人正好有匹好料子,请娘子来帮着做一下。”
为什么要找自己做?
她本能地想要摇头,却变成了点头,口里不由自主地道:“好。”
王婆听到这话,脸上现出几分喜色,对着西门庆使了个眼色,那意思让西门庆赶紧甩银子。
谁知西门庆却一直色眯眯地盯着潘金莲,似乎有些痴了。
“咳咳咳,西门官人,西门官人?”王婆见不好,忙过去拉着西门庆,使了个眼色,又伸出手,那意思咱们昨儿不都是说好了的吗?你怎么回事?干嘛这么着急啊?
西门庆被王婆打断,心里不痛快,瞪了王婆一眼,从兜里掏出了一锭银子,交给了王婆。
王婆眼里发光,连忙道:“这足够了,西门官人,您就等着吧,我们潘家娘子是好针线呢,保准让你做出一匹好料子来。”
谁知西门庆却像是第一次听到一样,居然怒气冲冲地道:“还要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这不是给银子了吗?”
“哦……哦……”王婆像是又卡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茬好。
“好了,你快去买酒菜,今儿我就跟小娘子把酒言欢。”西门庆淫笑一声,推着王婆要出去。
王婆听到这话,有些愣住了,等清醒过来,已经被西门庆推出了屋子,她愣愣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一锭银子,心头一震迷茫,这不对啊,可是让她说哪里不对,她又说不出来,只觉得本该不是这样的。
屋子里头,潘金莲更是难为,她脑袋“嗡嗡”乱响,心里警铃大作,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
怎么说呢?
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还是厌恶,还是害怕啊,那是一种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的感觉,她惊恐地站在那里,看着对方搓着手,色眯眯地靠近自己,伸出手挑着自己的下颌,摇头晃脑地道:“美人,确实是美人,做的不错,真的让人喜欢,哈哈哈。”说着,抱住她就要亲吻。
“干什么?”
她终于生气了,伸出手想要推开对方,谁知道这个动作在做出的刹那,变成了欲迎还拒,脸上的怒意也变成了笑容:“官人,不用这么着急吗?”说完,嗤嗤地笑。
西门庆见她如此,越发上火,也不管什么了,抱着她上了床,拉上被子就胡天胡地去了。
关于这一切……
等她晚上回到了房间里,坐在创天,抚摸着自己红扑扑的脸,心里恍惚地几乎要疯了,因为……完全不对头。
自己明明不喜欢那男子啊,又或者,虽然说不上不喜欢,但是害怕多于喜欢啊,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白日里怎么没有拒绝,而是像个荡妇一样迎合了呢?
这到底……
她抱着头,痛苦地闭上眼,却听到床上有声音道:“娘子,天不早了,早些安生吧。”
她一怔,回头,见矮子正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揉着眼,似乎有些惊讶她还没睡。
“好,好。”她擦了一把脸,吹灭了蜡烛,走到了床前,合衣躺下,今日月光很好,映着床上亮得难受,她被月光晒得头疼,翻来覆去的不停地辗转。
“娘子,怎么了?不舒服吗?”
旁边忽然想起矬子的声音。
“没有。”她闷闷地回答,鼻子里发出呜咽。
“你好像哭了?”矮子又问。
不知为什么,这话听在她心里,却是最让人暖心的话,可是她什么也不能说,只道:“没有,我没哭,对不起。”
矮子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想要再问,却又不知道怎么问好,想了想,一时睡了过去。
第二天,矮子去卖炊饼,王婆又来了,喜滋滋地邀请她再去“做衣服。”
“不要了。”
她摇头,扶着胸口说“不舒服”。
王婆似乎很诧异她这么回答,竟然站在那里愣了好半天。
“我……我不知道,好吧,我就打扮一下过去。”
“哎哎哎,这才好。”王婆似乎此时才知道怎么接茬,笑嘻嘻地忙不迭点头去了:“我在家里好吃好喝地给小娘子去准备着。”
镜子
古铜的镜子里反衬出一个美人,高高的堕马髻,眉眼如画,脸如桃花,白色的衫子,绿色的留仙裙,好一个如诗如画的美人儿,只是那双眼睛,却十分惨淡,因为她此时心里乱极了,各种念头在心里大战,处处都是烟火,处处都是废墟,明明非常清楚该怎么做,可是做出来的都是相反的,她这是怎么了?
潘金莲捂住了脸,呜呜地想哭,怎么说呢,本来在遇到二叔武松之前,一切还是可以控制的,比如说自己还顺着自己的心意去生活,比如自己的心是平静的,可是自从武松来了,她就乱了,全乱了,而且这种动乱是一步步扩大的。
如果说先前她勾引叔叔,还带着一种心甘情愿的成分,而此时被这个西门大官人勾引,则完全是一种意外,还是非常惨烈的意外,她处处都想推开这个人,推开那个王婆,谁知道处处落入陷阱里,还拔不出来。
不对头,一切都不对头。
潘金莲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晨光从窗户外面映进来,在地上晒出斑斓的影子,一只飞蚊落在了眼前,被她一下抓住了,伸手出轻轻一捏,那飞蚊血光四溅,血液染在了她的指头上,被光映着,竟然发出怪怪的蓝来……
她扶着额头,只觉得头脑昏昏,眼前一黑,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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