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站在医院的病房前，抬起手，似乎想要敲门，却无论如何敲不下去，终于又放下了，转过身想要离开，可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咬了咬牙，猛地转过身，“咚咚”敲门。
门没有关，“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了.
病房里很安静，周围一片的雪白，身上的人浑身缠得宛如木乃伊，右腿被截去了，只剩下左腿，打着点滴，她的旁边则坐着一个男人，手扶着额头，靠在床边，低着头，似乎在打盹，听到门动静，抬头，转过脸来。
少女忽然打了个寒战。
那完全不是老师的脸，又或者，像是脱水了一般的老师的脸，瘦得几乎不成人形，让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睛里充斥着红血丝，颧骨高高地隆起来，眼睛里也失去了神采，只有一片的茫然，这茫然见到少女的时候，忽然凝聚成了一把枪。
“你来做什么？”老师愤怒地开口。
“我……”
少女张了张口，脸上涨得通红，生平第一次，她觉得羞愧，她真的……她不知道，这种感觉跟杀死那些不良少女，或者继父是不一样，那是另外一种感觉，很不舒服，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想吐吐不出来，可是咽又咽不下去。
“对不起。”
少女逡巡半晌，也只能这么一句。
“不用了。”老师冷冷地道。
少女抬头，眼里含着泪，咬着嘴唇道：“老师，我……”
话音未落，脸上忽然被扔了一把照片，四散开来，落了一地，少女打了个冷战，捂住了嘴。
“很好，很好，你就这么无耻，合成几张照片，然后去诈我女友，李晓晨，你是不是疯了？”
老师的声音气愤地发抖起来道：“我哪点对不住你，你要这么去害人？”
少女死死咬住嘴唇，低下了头去。
如果说从前闯祸的那些事，她还有的说，可是这件事，她真的没的说，不管那个角度，她都是错的——老师的女友跟自己确实无冤无仇。
“对不起。”少女再次道歉。
“对不起？”
老师忽然“嗖”地站起来，拖着少女的胳膊，一下挡在了床前，指着那截了半截腿道：”有用吗？李晓晨，你是魔鬼吗？有用吗？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啊？你疯了？“
说着，老师手下用力一推，少女“蹬蹬”后退，“噗通”坐在了地上。
少女自知理亏，挣扎了几下，也没爬起来，只静静地坐在那里，仰头看着老师。
老师本来还想上来踢她两脚，可是见她一双大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便有些下不去手，跺了跺脚，说了一声：“滚。”说着，走到了女友床前，抬头见到那截了半截腿，不由悲从中来，眼泪哗啦掉下来。
“对不起，老师，老师，对不起，是我作孽。”少女挣扎着站起来，盯着老师的背影，眼泪掉了下来，这一次，她真心的忏悔，不为别的，她爱他，她真的不忍心看他这样。
“你不用道歉。”
老师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回头冷冷地看着少女：“我已经报警了，到时候警察会调查这件事的，说起来，确实是我女友的责任，但是你也跑不了。
“嗡——”
少女吓得一下抬头，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报警？她可不能报警的，因为……因为……她身上背着好几条命呢。
“老师——”
少女急了，“噗通”一下跪下了，哭道：“不要啊，老师，千万不要啊，这样子，我就毁了，呜呜。”
“可是是你先毁了别人的。”
老师铁青着脸，那阳光灿烂的眸光里射出少有的阴冷：“不用跟我忏悔了，去跟警察说去吧。”
“不要，真的不要。”
少女到底是个孩子，听到这话，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儿要暴露，忽然感觉头皮发麻，整个人要爆炸了，一时再也顾不得了，用膝盖跪着爬了好几步，抱住老师的腿道：“老师，老师，求你了，我改，我改还行不？是我不好，是我发了疯，要报复社会，看到您不爱我，就……呜呜呜。”
老师的脸越发阴沉，他当然看得出这孩子喜欢自己，自己呢？说不上，因为总个感觉这孩子怪怪的，那眼神看起来很美丽，其实多少有些渗人，后来听她说起继父的事情，自己也非常同情，本来以为这阴影算是过去了，谁知道……
谁知道……
忽然，一个念头掠过老师的心头，让老师打了个寒战，不由浑身颤抖起来，最后他慢慢蹲下来，扶着少女的双肩，盯着少女浓黑的眼睛，说出一个可怕的猜测——“你继父……是你杀的？”
少女此时满脸都是泪，不停地摇头。
“是不是？”老师的双手捏紧了，像是一把钳子，夹住了少女的神经。
少女抬头藐了一眼，感觉那气势铺天盖地的，仿佛一个浪头要淹没自己，紧紧咬住嘴唇，心里由于这，是否把那实话说出来，正犹豫间，忽听老师喃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必须把你送到警察局里，最起码要送到精神病院。”
“不——”
少女惊叫一声，不停地摇头道；“不是的。”说着，忽然跪倒在地，反手抓住老师的双肩，迎上老师那犀利的双眸，颤声道：“老师，你听我说，你听我说……”说着，整个人像是碎了一般，哭了起来。
这种哭不像是平时那种哭泣，而是像是灵魂碎了一般，听得人碎。
“老师，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个秘密。”
少女抽泣着，把内心最隐秘的事情缓缓说了出来：“老师，你不知道的，我妈她……她……哇。”说到最后，忽然一下扑到了老师怀里，大哭起来。
老师本来盛怒之下，想扭送这小疯子去见警察啊，见她如此，不由一怔，木着脸道：“怎么了？”
少女把头埋在了老师的怀里，可是那种感觉并不见得任何暧昧，反而是一种深切的，不可见的哀伤，慢慢的，少女抬起头，一弯泓水的眼睛看着老师，忽然笑了笑，问：“老师，你受过最深的伤害是什么？”
老师眨了眨眼，心里揣度了半晌，凝眉道：“你不是说，你继父没有害你吗？”
“是啊，继父没有害我，可是母亲……母亲害过我。”少女轻声道。
老师一怔。
少女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容，眼眸里充满了酸涩：“我爸去世之后，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就不行了，母亲本来就是靠着父亲养活的，后来……后来因为父亲是暴亡，没有立下遗嘱，父亲家的亲戚欺负我们，很快把我们的财产席卷一空，母亲又没有生计来源，便陷入了困顿里。”
“哦。”
老师听到这里，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道：“那你们的生活状况……”
“其实按照我们当时的生活状态，别墅里的物业费都交不起了，可是我们的生活水平却一直没下降，该有的别墅也有，车也有，什么都有，你猜为什么？”少女忽然抬头，笑眯眯地开口。
老师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可是他又不忍心去说，只咬着牙摇头道：“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
少女忽然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上次我告诉你，继父一直没有得逞，老师，你想知道真正原因吗？”
老师听到这里，忽然有些心惊肉跳的，他不安地站起来，逡巡着环目四顾，病房里没有人，只有瘸腿的女友静静地躺在床上，刚刚打了安定，正昏迷不醒，护士还没来得及换针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外面空调开着，清凉里透着几分寒意。
“你要说什么？”
老师艰涩咽了口唾沫。
“我要说什么？”少女的笑变成了一种冷笑，慢慢地站起来，仰头看着老师道：“你不是早知道了吗？母亲卖淫。”
老师听到这四个字，忽然打了个寒战，后退了两步，他的世界一直是白色的水晶体，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恐怖，而且他觉得更恐怖还在后面。
果然，少女此时像是点了火的岩浆，汹涌地汩汩冒出可怕的热气，一步步地走向老师，老师则步步后退。
“老师你在逃什么？生活的恐怖，难不成你不敢听了？我都经历了，你都不敢听？”
少女在笑，嗤嗤地笑，像是毒蛇吐芯。
老师艰涩地咽了唾沫道：“晓晨……”
“我妈比我卖淫。”少女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几个字：“就是为了我们表面上的体面生活，而且她说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们很快就沦落了，过不上上等人的生活，也接触不到上等人，所以必须要这么暗地里维持着，一直等到她找到钓到新的金龟婿为止。”
“哦。”
老师眨了眨眼，尽管这些话，他已经料到了，可是他亲耳听到，心里还是堵的难受，低头看了看少女，这么一个娇花软玉的花骨朵，却要在这么小的年纪，经历那么……那么……
“你母亲她……”老师似乎要找话来安慰少女，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人就是这样的。”
少女脸上带着惨笑：“富贵的生活是有毒的，它像是浓硫酸一样腐蚀了人的心灵，让人忘记了什么才是最珍贵最可珍惜的，我妈从前对我也很好过，在我爸活着的时候，我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可是呢，我爸死了，财产被人骗走了，我妈就……就不是我妈了。”
老师叹了口气，说什么好呢？似乎说什么都不好。
“其实你可以报警的。”
最后他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来。
“报警？怎么报警？当你妈跪着求你的时候，你是没办法报警的，你妈给你下药的时候，你也是没办法的报警的，你不能告你母亲，对不对？你若是这么做了，把一切都撕开了，那么你完了，你妈也完了，你所有的一切都完蛋了。”
少女说得飞快，一边手，一边渗人地笑。
“可是你继父……”老师忽然记起她说过，因为躲避继父的魔爪，她故意装作外婆鬼魂附身来着。
“这只是我妈的手段而已。”少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惨烈：“你知道的，我妈好不容易勾引上继父，而她很明确地知道，继父之所以肯娶她，而不是仅仅把情妇，只是因为……我，继父的眼里，我还是仙女呢，所以我妈不能让他轻易吃掉我，免得继父对我们厌烦了，再一脚踢开，她必须让我吊着他，还不能让他到手，所以她才……设下圈套，让继父以为我是外婆附身。”
老师脑袋“嗡”地一声，结结巴巴地道：“设下圈套？你外婆……”
“我外婆的葬礼，是她故意设计下的，就是为了把我摘出去，然后让继父消停一下，她趁机再多捞点钱。”
少女说到这里，忽然歪着头看着老师道：“老师，你说我妈是不是很聪明呢？”
老师无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母女，尤其是这样的母亲，恶魔也不过如此吧？
“可是你继父为什么死了？”老师对继父的死亡，始终存着某种怀疑。
少女眸光微闪，没吱声。
“不过也是你母亲设计的吧？”老师怀疑地问。
少女摇了摇头，垂下了眼眸，她有一双很修长的睫毛，眨起来宛如蝴蝶振翅，此时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挡了一切的一切，许久，幽幽地开口道：“人就是这样的，老师，若是你一直在黑暗中行走，其实习惯了，也没什么的，然而最可怕的是，忽然之间，你遇到了光，你就……你就忽然失去了对黑暗的耐性。”
老师听到这话，身子一震，攥紧了拳头。
“就是这样。”少女抬起了头，脸色惨白得宛如一块白玉，整个人在白炽灯下近乎透明：“就是这样的，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要告诉你，我失去了耐性了，也就失去了常性。”
这可能是少女说得最真实的一句话，因此反而平静得可怕，像是“今天你吃了吗？’一样的平静如水。
然而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老师终于动容，她才多大啊？十五？十六？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有一个正常而快乐的青春期吗？怎么可以……可以这么黑暗？
“晓晨。”
老师慢慢地走向少女，弯下腰，抱住了少女。
少女这一次没有投怀送抱，只是木木地站在那里，仰起头看着老师，面上无波无澜，平静如水。
“我不怪你了。”老师轻声道：“也不会把你送到警察那边去，你放心。”
少女眨了眨眼，苦笑。
“而且我也不会再让你母亲接近你。”老师抚摸着少女的头发道：“我帮你起秘密起诉，让你跟你妈妈脱离母女关系，然后送到其他地方善学，重新开始好吗？”
“你养我？”少女盯着老师的眼眸一顿顿地道问。
老师眨了眨眼，忽然笑了笑，拍着少女的头道：“我没办法养你，因为我要养我的女友，她现在需要人照顾，而且若是她知道，我跟你还联系，恐怕会有麻烦，所以……不过你放心，我会让找人照顾你，会让你好好生活的，你会忘记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最后过一个正常而平静的人生，好吗？”
“谁？”少女似乎有些心动：“谁来养我？”
“我朋友。”老师沉吟了下道：“一个外国的朋友，他们是我留学时候的老师，你放心，他们都很大年纪了，膝下没有儿女，正好缺一个女儿，我会拜托他们照顾你的，你可以在哪里上学，哪里谁也不认识你，你可以重新开始，真的。”
少女眨了眨眼，似乎还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半晌道：“你是说，要送我出国，是吗？”
“是。”
老师微笑，眼眸有光。
少女眼泪一下流下来，忽然扭头看向了旁边的床，那里是她做的孽——因为爱老师，所以她居然把老师心爱的人害残废了，她实在太……
“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老师抚摸着少女的头发：“世界给你的伤害已经够了，你不需要自己伤害自己了，晓晨，从此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吧。”
少女听到这话，忽然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这一次哭，老师没有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少女则一直在小声的哭，也不是惊天动地嚎啕，似乎也不是许久以来的宣泄，而是无声无息地啜泣，有人时候，世界的结束往往不是惊天东西的爆炸，而是一声呜咽。
许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终于哭够了，她拿手帕，仔仔细细地把脸擦干净了，这才站起来，抬头盯着老师道：“老师，我知道我对不起，可是我能问一句吗？”
“说。”老师见到此时少女的眼眸，跟刚才完全不同了，若是从前是漆黑一片，此时却显示朝阳初生，有些霞光万丈的意思。
“你一辈子不会抛弃你女友，对吗？”少女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什么意思？”老师皱眉。
“她残废了。”少女说得十分干脆而直接道：“她本来就配不上你，现在更配不上你了。”
老师皱眉道：“这不管你事。”
“关。”少女坚决地道：“你女友是我害残废的，我必须知道她的结果。”说着，微微一笑道：“你会对她厌倦吗？她若是年老色衰，你会讨厌她吗？”
“不会。”
老师说得几乎毫不犹豫道：“我不会抛弃她，她这样的情形，我更不会。”顿了顿又盯着少女道：“我也不会跟你联系。”
“这么狠心？”少女绝色的脸上又浮出了玩味的笑容。
“是。”老师坚决地点了点头，盯着少女那闪烁的眼眸，想到她过去的经历，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女的肩头道：“晓晨，我知道你目睹过世界上的黑暗……”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这黑暗的始作俑者是少女的亲生母亲，这恐怕才是最伤人的，沉了沉，又补充道：“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黑暗，不过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好人，总有光明，你要相信，不仅相信，而且自己也要这么顺着走下去，知道吗？”
说着，慢慢弯腰，直视着少女的眼眸：“如果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感恩，那么我只提一个要求，做一个好人，知道了吗？”
少女缓缓眨了眨眼，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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