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已经离开学很近了,两人在夜市这么干了几天,最后一天东西剩的也不多了,全低价处理了,前后数了数,赚了有小四百块钱,虽然不多,但也算小有成就。
开学前的两天,孙向晚带着高杨去学校附近逛了一圈,看看周围都是什么有卖的,倒是在斜对面一座旧楼发现了一个书店。
书店只有三十平方米,是外间套里间的房型,一个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坐在刚进门左边的桌子后。她有些微胖,鼻梁上挂着一副眼镜,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些诧异抬头,毕竟还没有开学,人流稀少。这时候有学生出现,基本都是喜欢学习的学生,提前来买习题册。
高杨悄悄端详了她几眼,发现书店老板长得有些像《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不过是改善版的,看起来慈眉善目,让人心中能生出好感。
高杨和孙向晚被课外书吸引了,两人的脚步顿住,停在那里各自捧了一本书看,不小心忘了时间。
“找个座坐下来吧。”书店老板开口。
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两人有些诚惶诚恐,书差点都掉在地上,那老板声音和蔼,笑着道:“没事,看吧,现在看书的人不多了。”
高杨有点诧异的看着她,她和孙向晚不是没去过书店,其他地方稍微多看一会儿,就有人过来赶人,或者不停的追问“买什么,买不买”之类的问题,让她感觉十分尴尬。每到那时候,心中难免会升起一种“下次再也不来”的冲动,只是身心不一,双腿还是会自动朝着他们向往的地方去。
那是他们走向殿堂的一条路,也是唯一一条捷径。他们的向往早已沉溺在渴望中,就像嗷嗷待哺的小鸡仔,总是叽叽喳喳的朝着投喂食物的方向仰头张嘴。
高杨和人聊天的本事还是有的,她善谈,也善于倾听。老年人总难免孤单,如果有人听他们说话,或者愿意主动和他们开口,他们便会讲很多东西,倒豆子一样告诉你路该怎么走,事该怎么做,或者讲述他们的经历,让后人提取经验或者引以为戒。
尽管时代不同,但人情世故都是大同小异的,科学发展一日千里,人性进化却温吞的如蜗牛爬动。年轻和年迈并不是对立的行事风格,而是单项箭头前进的过程。
“你们是四中的学生?”老板问。
“新生,马上来报道了。”高杨侧头答道,暂时把手中的书放下来。
“继续看吧,我就随便聊聊。”老板摆摆手,示意高杨不必这么客气,“反正书也卖不出去,有人看也是好事。”
高杨手中捧着一本余华的《活着》,翻了个开头,被主人公福贵气的要死。偌大家产被赌博败得精光,但这时候已经坐在老板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再去换书显得有些得寸进尺,便只得往下看去。
福贵被抓壮丁后又回去,高杨渐渐静下来心,看得有些入神。
书店很安静,这么半天竟然也没有人再进来。一道门内外仿佛两个世界,门外十分喧嚣,不时有汽车发动机马达声穿梭而过,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地上,映着空气中的尘埃,到处浮现着躁动的气息。
门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外间无窗,内间只有靠着里头有一扇窗户,后边是老旧的平房,红砖绿瓦间布满青苔,看上去便有一股凉意。屋内没有开灯,靠着几缕逃逸进来的阳光照明,大抵是为了省电,亦或者书店老板本就喜欢这样的环境,不必开空调,便周身冰凉。
前半篇高杨看的很慢,后边从家珍生病开始,她翻书的节奏变快了:儿子有庆献血死了;女儿凤霞嫁人了;凤霞难产死了,家珍也跟着去了;女婿二喜出意外了,拉扯大的外孙发烧,福贵心疼外孙没吃过豆子,煮了一大盆给他,最后外孙撑死了……
最后剩下福贵一人一牛。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高杨觉得心情很沉重,却没有想哭的冲动。好像只是看完一个故事,看的时候很投入,看完却觉得空荡荡的,只是周身有些寒,让她不自觉的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感觉到上面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她不自觉的打了个颤栗。
“看完了?”书店老板似乎觉得诧异,“看这么快,能看进去吗?”
“看的慢了就会惦念,一直想着。”在老人身边,高杨不自觉的放慢自己说话的速度,“一直想着就容易做不好事。”
“我以为你会流泪。”书店老板看着书皮,评价道。
“……本来很想的,”高杨将书掀到后半部分,“不过死的……太快了,伤心的频率多了人就会麻木。再说,为什么要为故事流泪?”
那时候对于高杨来说,这就是一本故事而已,她会为现实中的别离流眼泪,写到书里的故事却不会。
老板若有所思地说:“也是,为故事流的眼泪越多,为现实流的眼泪就越少。”
高杨看到门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将书轻轻搁在桌上,往门外探望,发现乌云遮住了太阳,门外狂风大作,沙尘四起,可见度变得很低。空气里隐约有湿润的潮气,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向晚!”高杨看向身后,“要下雨了。”
“估计是大暴雨,你们离家远么?远的话就避避雨再走,看样子会下大,到时候淋感冒了就不好了。”书店老板道。
“您不用关门么?”高杨有些局促,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
“我家就在后边。”老板指了指里间那扇通往旧房子的门,“所以我不用慌。”
“那麻烦您了。”高杨诚挚感谢。
孙向晚拿着一本英文版本的《小王子》,一边看一边皱眉,高杨心中揣测他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认识的单词有点多,然后感到烦恼吧。
“您也看英文书吗?”高杨随口扯了个话题。
“不不,那是卖给学生的。我学的俄语,后来学生改学英语后,俄语就无用武之地了。”书店老板很健谈,说起自己上学时候的经历,对大学之后的事情避而不谈。高杨听她说话,不一会儿闻到了泥土的清香,门外的雨说来就来,倾盆大雨,路上车来车往,不停的摆着雨刷,天地间仿佛挂着一道雨帘,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高杨不禁庆幸刚才没有直接走,毕竟这样的可见度下,非常容易出问题。她好不容易活到今天,一点都不想因为意外而死,她连好生活都没过上呢。
“不过现在的学生也不看课外书了,教辅卖的最好,参考资料更是畅销。”老板有些感慨,阅读的功利性和目的性愈发明显,使得成功学和鸡汤卖的最好,反而是经典成为了滞销品,“所以只剩那一柜子书了,剩下的都是各种资料,我也是按照学校里常用的资料书单进货来卖的。”
“哪些比较好卖呢?”孙向晚一心二用,虽然在看书,心思却没有全放在书上,闻言不禁抬头问。
“怎么,你们要买资料?”老板嘴角含笑,“我以为会买下来回去看。”
这话说得高杨更手足无措了,因为他们就是光看不买的人。老板对他们越好,她越是这样觉得。倘若是新华书店或者考试书店的人,他们会打游击战,你来我退,你走我回。虽然难免被人嫌弃,好歹读到东西了。孙向晚倒是脸皮厚如城墙,大概知道老板是明白人,便坦诚相对,“一本书只看一遍,买回去太吃亏了。”
“这难道不是永久的财富吗?”老板戏谑,“还有好多人买回去装点门面,要说也真奇怪,不看书的人把书买回去,看书的人看完却放回来,真应了那句‘书非借不能读’。”
“得到的弃之敝屣,得不到的视若珍宝。”孙向晚随口道,“就算是精神财富的载体,也总要有物质条件才能获取。”
他穿着发白的廉价球鞋,鞋边已经刷的起毛了,老板从方才的言语中看出了他们的困窘,却没有再提,只问道:“你多大?”
“再过几个月就满十二岁了。”孙向晚有些含糊其辞,就算再过几个月,也只是虚岁满十二,实际上也才十一岁。
“十一。”书店老板重复一遍,点点头,对孙向晚竖起拇指,“后生可畏,载体都知道了。”
孙向晚道:“书上看来的。”
“参考资料不用多买,学校到时候会要求你们统一订。”老板话题一拐,建议道,“外边卖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不值当卖,大多都是胡编乱造坑钱用的,你抄我我抄你,习题都是换个数字就印了,好多答案都不对,上课好好听课下课好好复习就行。”
高杨孙向晚虚心受教,孙向晚略不甘心,手上拿着一本绿皮练习册,冒昧大胆的问了一句:“能问一下这一本书能赚多少钱吗?”
书店老板视线放到他身上,定定的看了几秒钟。
孙向晚镇定自若的站在那里,露出局促羞涩的笑,看上去很像是无害的小绵羊,高杨心中骂道,“装,你再装!”
还都是半大少年,就算再装的老成,也终究比不上活了半个多世纪的老油条,老板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的意思,这会儿反倒是往后靠了靠,打量孙向晚,看他全身朴素的样子,心中又觉得惋惜,话也不自觉变得温柔起来:“一本书赚多少看供应商给的货,你手上拿的《点拨》,学校老师基本都在考试书店卖,集体购货八五折,单卖是九折,老师都是让学生去提货,到地方报老师名字的,基本都拿抽成。”
孙向晚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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