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慢慢出现,整座院子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绿光,星星点点,高杨看着它们若即若离,心中想到从前听过别人说的话,说给孙向晚听:“你知道萤火虫能活多久吗?”
“多久?”孙向晚知道她这是转移话题,不让自己一直陷在悲伤中,便顺着话问下去。
“萤火虫的幼虫需要用五十天天时间化蛹成虫.长大之后,大概有五天的生命,发光的时间只有3-7天左右。如果被人抓住,可能发完一夜的光,就死了。”高杨道。
“所以你想说,都是要死的吗?”孙向晚眉毛动了动。
“……哎。”高杨沮丧,再次拾起树枝在房顶上点来点去,“为什么你话题又回到这上面呢?”
“没什么不好的。”孙向晚长吁一口气,仿佛释然。
“什么?”高杨不明所以。
“人会死,不是一件什么坏事。如果知道自己在哪一天前会死,那天之前肯定会拼命活一顿。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把所有的遗憾都给弥补了,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做了,然后闭上眼睛,和世界告别。”孙向晚平静道,“死不可怕,不死才可怕。”
杨老头和杨老太这几天都是好菜招呼着,孙向晚和高杨也一饱口福,专心致志的享受最后团团圆圆的盛宴。
以后或许会和其他人坐在一桌上,然而坐的人想必不是今时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每一张桌好似一个人的盛宴,座上宾满,各自欢声笑语,人数相似,却有不同面具。杨老头说得对,每个人都是别人生命里的过客,能陪自己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从今往后”四个字里,包含过去,包含未来,唯独遗漏现在,只因为现在是唯一可把握的。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杨老太这两天踩着缝纫机,给他们一人缝了一个书包,她眼睛如今不能长时间使用,会发酸发涩,最后一天前都没弄完,不听高杨的劝,熬夜把东西给他们做出来。
高杨孙向晚站在缝纫机旁边,守着老太,一夜未眠。
站到月亮隐退,站到公鸡打鸣,站到晨光熹微。
他们就要走了。
杨正租车从另一个城市赶过来,他们这回也要开着车子去那座城市赶飞机,到上海转机,之后飞往美国。孙向晚高杨依依不舍的把人送到马路边,杨老头和杨老太坐在后座上,车窗摇下来看着他们,好像要将他们看到心坎里。
杨正拧了拧钥匙,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杨老太手放在车窗玻璃上,眼睛望着外头,叮嘱道:“回去吧。”
高杨和孙向晚都没有动脚步。
杨正回头叮嘱他们坐好,然后摇上车窗,踩下油门。
车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高杨腿不由自主的迈开,追在车后边跑,两条腿毕竟跑不过四条轮子,距离越来越远,她依旧没有停下来脚步。
车子遇到了红灯,在斑马线前停了下来,杨老头那边的车窗再次摇了下来,对着高杨喊道:“小心车!回去!别追了!”
孙向晚跑起来一瘸一拐,但还是算得上飞快,他拉住高杨,险险的避开一辆飞驰而过的车。车上的人还不忘回头骂他们一句:“有病啊,不看路!”
“你才有病!”高杨冲他喊了一句,眼泪“唰”的一下涌出来,那人最后讪讪的缩回窗内,车子一溜烟开跑了,没有下来和高杨理论。
红灯转绿,通行。
杨老头最后朝孙向晚喊了一句:“好好照顾她——”
那声音渐渐小了,被一片又一片的空气吞噬,被嘈杂的人声鼎沸所掩盖,甚至连最后的光影,都被眼中的泪水朦胧,只看得到模模糊糊的一团色彩斑斓的影子。天慢慢由灰转蓝了,好似一眨眼的功夫;车流也慢慢增多,把一条十米宽的大马路塞得满满的,高杨从来没有发觉鹤城的车是这样多,以至于那辆一直目送着远去的黑色匣子,隐匿在车流中,再也看不到。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孙向晚拍着她的背,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高杨能缓一口气。
高杨感觉头脑里的空气被抽离去,周围的世界也变得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她扶着旁边的电线杆,慢慢蹲下去。
孙向晚把她扶着电线杆的手拍掉,然后将她扯到一边,架着她的胳肢窝,“电线杆不干净,别在这里呆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个?”高杨哽咽着骂他,“你不会伤心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是要好好生活。”孙向晚提着她,好像提着一条拖把,“回去吧。”
“我想在这里静静。”高杨不肯走,感觉高处的空气太稀薄,她快要窒息了。
“还要面临经济压力啊我的老大。”孙向晚无可奈何的蹲下来,和高杨眼睛对视,“今天晚上去夜市,我想早点做准备。”
痛彻心扉撕心裂肺的感情也被现实的经济压力给压垮,二老虽然给他们留钱了,但他们又怎么好意思接受他们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钱?更何况他们成绩出来后虽然卓越优异,一个雄踞第一一个盘踞第五,但学费和借读费学校的意思是不能减免的。还是二老找了人托了关系,才让他们免去了借读费,只需要交书本费。
“好在成绩好,有了谈的资本。”杨老头那时候感慨。
话犹在耳,人已远行。
两人如丧考妣般回家,孙向晚拉着高杨去看录取通知书,结果在中间发现了一叠钱,都是大面额,摸上去都有湿哒哒的感觉,但铺的非常平整,这钱看上去放了很久了,只是刚挪到这里。
他们大概很早就开始给孩子们攒钱,却从来不会宣之于口。
人到一定的年龄,每一天都愈发的快,像是被按了快进键,不知道哪天就放到了尽头,所以要把路给他们铺好,能铺多长是多长,能护一日是一日。
炽热的阳光隔着窗牗挥洒进来,肆无忌惮的压在他们的脊梁。顷刻间遮在头上为他们遮风挡雨、屏蔽毒辣辣阳光的大树已经被挪去,而他们站在原地,睁不开眼睛,无所适从。
高杨有些红肿的眼睛又掉下泪——她感觉刺痛的很,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孙向晚无可奈何,“哎,别哭了。”
“我……我也不想啊……”高杨一边流泪一边哽咽,“你以为……我想……哭吗?可我……就是……忍不住……啊……呜呜……”
孙向晚去热了热毛巾,过来给她擦眼泪,动作很温柔。
“以后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孙向晚把高杨有些长的头发别到耳后,“振作起来吧高杨,我们都要长大了。”
他这样坚定而温柔,让高杨仿佛也注入了许多勇气,不论前方是荆棘还是砂砾,都能披荆斩棘,一路所向披靡。
“是……是啊……”高杨终于止住了自己的眼泪,闭上嘴巴把哽咽全数吞进去后,才道,“那我们开始准备吧。”
“别慌,我们现在先坐下来列个计划。”孙向晚拉着她做到了小方桌上,拿出一沓纸,用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字写得不大,一张纸上可以承载的内容很多,高杨意识到他已经将节俭这个习惯刻在了骨子里,心中不由得泛酸,思绪也神游物外。她想,如果不是他父母出了意外,如今的他想必和自己永远是平行线,不会有相交的可能。他不像自己,原本是可以有光辉灿烂的人生,春风得意的未来。
高杨被一阵“笃笃笃”的声音给敲醒,神智终于回来,看到孙向晚不赞同的眼神,羞愧地低头。
“继续吧。”他没多说什么,表情很是老成持重。
“孙向晚,”高杨连名带姓的叫他,看到他疑问的眼神,将心中那个疑惑问了出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爸妈的意外……没有发生,你会是什么样?”
孙向晚笔本来有节奏的敲着桌面,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敲击声戛然而止,他脸色变得严峻起来,眯着眼睛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你不像我,我出生之后就没有被人看重过,没有得到,失去也就变得没什么可惜。我在想,如果没有意外,你一定和我永远是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高杨把双腿慢慢蜷缩起来,头支在膝盖上,戳的下巴痛,便用手支着,出神的看着窗外,“就像我如果没有遇见爷爷奶奶,我现在也不会知道自己在哪儿。”
“啪——”孙向晚重重的将笔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看着高杨,“想那些事情有用吗?”
高杨木愣愣的看他。
孙向晚垂下眼皮,“没有什么如果,我们现在都坐在这里,想着明天吃什么住什么会比较重要,既然活下来了就好好活着。高杨,不要想东想西了,算了,你去做饭吧……还是算了,别烧了厨房。”
“不会的。”高杨站起来往厨房走,“我现在想不了这些问题,你来吧,我去做饭。”
两人的午饭吃的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巴拉过午饭后孙向晚向高杨陈述了自己的计划:今天晚上就带个布去夜市摆摊,能卖多少是多少,他再看看能做什么营生。
高杨的魂儿终于回来了,重重的点头,“好的。”
“一定要厚脸皮。”孙向晚再三叮嘱高杨,“克服你说话就脸红的习惯,多夸人漂亮,哄她们买下来。”
“我尽力而为。”高杨举起左手保证。
“不是尽力而为,是竭尽全力。”孙向晚的手附在她手背上,“不然我们两个不能一起上学的,高杨,只有很多很多的钱,才能保证安全感。我不想我们两个有任何一个掉队。”
“我知道了。”高杨点头,眼神中那几丝仅剩的茫然已经抽离开来,“我会的,我保证,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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