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院子的房产依旧留在他们名下,他们去世后,会留给儿子,但这期间高杨和孙向晚能一直住在这里。杨老头说,这件事他会嘱咐儿子,也会监督他们的,只要还在一天,隔着太平洋,也要护着他们一天。
“我们是真心当你们是孙子孙女的。”杨老头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都不能信,又掏出一根烟想提神,被孙向晚制止,他摇摇头,“您不要再抽烟了,为了身体好,等我和高杨长大,我们一定赚钱,去美国看您——您还会回来吗?我们给您颐养天年。”
杨老头笑的开怀,尽管悲伤总是掺和在笑容里,怎么都褪不去:“好孩子,等我们把孙儿带大,一定还会回来,毕竟这里是故土,是我们生活了近乎一辈子的地方。你们可能暂时理解不了这种对故土的眷恋,这是灵魂栖息的地方,不过不用慌,慢慢就懂了。”
孙向晚点点头:“我懂。”
杨老头看着院子中的树,慢慢道:“不,你不懂。你现在说的懂,很多都是别人告诉你的东西,或者你从书里得到的答案。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只是很多可以不听,毕竟太多东西都要自己体会,那才是你自己的人生。”
他似乎发现自己话题跑远了,便对孙向晚做了最后一番总结,那是人生路上的遗憾和收获:“我以前总想压着你,让你慢点长大,这样你就不必提前面临困境。后来又发觉多此一举,不论哪个都是你,哪有早晚的差别?只是当年在儿女身上的遗憾,如今留在的你们身上。我们没有提供足够的庇护,让你们得以自由成长。”
孙向晚似乎摸到了杨家夫妇的一双儿女为什么总是不回国的原因。
难道是因为早期太过于严厉吗?
这个问题终究成了谜团。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足够的庇护、揠苗助长式的成长感到遗憾,因为只有长大才不会再次面对自己无法作出回击、只能手足无措的烂泥一样的状态,那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无能。
而无能的人,总是会受到各方面的挤压,将生存空间一再缩小。
杨老头看到他的眼神,长吁一口气,不论如何,他们长成了这个样子,便能够面临暴风骤雨,哪怕稚嫩,也不至于连根拔起,从而没有长大的机会。这让他们的心不那么受到拷问,仿佛遗弃这种罪大恶极的行为也能因为他们的能干而减轻几分。
“不论如何,您们都是我的爷爷奶奶。”孙向晚朝着杨老头鞠了个躬,“我知道,有太多事情都是情非得已,所以聚散离合这些事,全部靠缘分。”
杨老头拍了一下他的后颈,颇觉欣慰。
杨正来的比想象中的早,办理各种手续也比想象中的快。他做事雷厉风行,讲究效率,应该再加上一条先斩后奏,他提前帮杨老夫妇预约,之后办理签证,顺利的好像今天去明天就能拿到。高杨孙向晚那时候并不知道具体流程,只是觉得快,后来长大后了解了,想着有些事情原来早已经有征兆。
杨正对孙向晚和高杨没有多接触,他回来之后本来定好的宾馆,被杨老夫妇骂了一顿,顺理成章的退房,然后便是想办法分房间——最后自然是他和二老一张床,孙向晚和高杨中间挂了一条布帘,一张床分成两半睡。好在是夏天,孙向晚主动请缨搬去房顶住,背靠一卷凉席,脑枕凉枕,既能仰望星空,又能思考问题,再好不过。
高杨在杨正和二老谈话的时候会爬梯子上方,占一半孙向晚的窝,躺在上面一起看星星。有时候时间久了就睡过去了,半夜醒来再爬梯子下去睡。其中有一次半夜醒来还看见流星雨了,兴奋的直接掐孙向晚,把他给掐醒了:“快许愿?”
“什么?!”孙向晚简直要被这个理由打败了,睡眼惺忪的看夜空,声音因为没睡醒而带着些许迷蒙,“哪里?”
“已经没了。”高杨按着他的额头让他躺倒,“睡吧。”
孙向晚痛不欲生的看了她一眼,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高杨人生难得迸发一次少女情怀,被孙向晚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给彻底打败,算是早早断送了她所有浪漫主义,从此彻底与风花雪月告别。
这厢刚哀悼过,那边便有了动静。
孙向晚“腾”的一声坐起来,动作呈雷霆之势,吓了高杨一跳,以为他梦游,正要扯住胳膊不让他乱动,不然从房顶跳下去就有麻烦了,轻则要接胳膊接腿之类,万一把脑袋摔傻了,那是哭都来不及。
“其实你与其向流星许愿不如向我许愿。”孙向晚正色道,“我想我比流星更可能实现你的愿望。”
他的眼里有群星,那一瞬间高杨明白自己的心——
万劫不复。
“这么有自信?”高杨低头,从一边摸过来一根枯掉的树枝,随意的在地上写写画画。
“你在画什么?”孙向晚被高杨一惊一乍叫醒后,本来浓重的困意此刻消散殆尽,索性和高杨说会儿话。长夜漫漫,聊以打发时间,等待下一波睡意的到来。他注意到高杨的动作,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按照那种笔画行走,最后出现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高杨怕自己心事暴露,索性放下了树枝,“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卖了?”
“等爷爷奶奶离开吧,这段时间我想陪陪他们。”孙向晚将计划娓娓道来,夜凉如水,声音似潮,一浪一浪,拍在心上,“东西开学时候在学校边兜售也不错,现在显然也没有什么人,不过我们可以晚上去夜市那边卖那些首饰。”
“我真佩服你。”高杨对孙向晚心悦诚服,“你究竟怎么想到做这些的?”
孙向晚闻言只是笑笑,没有先回答,而是反问高杨:“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这个嘛……这是历史遗留问题。”高杨一句带过,不想回忆那些让她痛苦的往事,“不过话说回来,你的钱是怎么来的?还有,你这些想法是怎么来的?”
杨老太和杨老头平时很少给零花钱,只有过年会给大面额压岁钱,但那点钱只够买来回的车票,根本谈不上进货,孙向晚一定有存钱的渠道。
“那时候不是每天放学都要晚回来一个多小时吗?”过了一会儿,孙向晚慢慢开口道,“我是在周围走走,想锻炼锻炼我的脚,怕不多加利用它就废了,以后再也不能走远。”
高阳看他的眉毛,并不是剑眉,也不锋利,带着一种内敛的温润,事实上这人的心智像磐石一样坚固,和当初那个夜晚压抑着哭声的小男孩本是一人,却已经有天壤之别。长大这个词伴随的不仅是年岁增长,更有担子的加重,让人稚嫩肩膀磨出厚厚的茧子,和着一层死皮,才能不会一次又一次的流血受伤。
“开始的时候走路很疼,忍着忍着,就习惯了,觉得这点痛不算什么。走远了,就想着到处看看,然后进文具店,看别人买东西,有点羡慕。但知道不会有人再买给我,就想着,那就以后自己买给自己好了。那之后开始攒钱,到处捡东西,啤酒瓶子易拉罐,废纸废铁小玩意,能卖钱的都捡。开始觉得丢人,就去很远的地方,希望不要碰到认识的人,毕竟到时候一旦遇上了口口相传,传到爷爷奶奶耳朵里会让他们伤心的。”
“后来我遇到一位拾荒老人,我和他聊天,他告诉了我很多东西,什么东西赚钱,什么东西利润很薄……他把自己懂得东西都告诉我。”孙向晚似是回忆到了美好的事情,嘴角挂着笑,“我很感激他。”
高杨敏锐的发觉他的情感里似乎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伤怀,“他现在……”
“他去世了。”这四个字说完,孙向晚抿紧嘴巴,瞳孔里盛满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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