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杨手抖了一下,在空中打了个摆子,连忙将另一只手也伸上去扒住房檐,吓得胳膊都软了,仍是没有下来。
“快给我下来!”杨老头冲着高杨爆喝,两眼瞪圆,仿若老牛,“你是不是还要挂在上面过年?!”
“呜……”高杨哭丧着脸,抖的跟风中树叶一样,手成了爪状,看到杨老太这时候也面无表情出来,立刻示弱,“爷,奶,我胳膊软了,下不来……”
杨老头吹胡子瞪眼,一边指挥孙向晚爬到狮子身上扶着高杨的腿,过去朝着高杨展开怀抱:“来,松手吧。”
高杨胳膊当时已经僵硬的动不了,手肘都没办法弯曲:“我胳膊动不了啦……”
孙向晚环住她的小腿,在她的腿弯处轻轻锤了一下,高杨腿一软,凭借重力和高度差,直接摔了下来,差点把杨老头给撞墙上。
好在有惊无险的下来了,杨老头松了一口气。
高杨超孙向晚吐了下舌头,也没有方才那么提心吊胆,心想这事一闹,估计二老会立马健忘,把他俩出去的事情给忘了。
“去给我举搓衣板!”下一秒杨老头的狮吼又出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治治你们你们就忘了自己是老几了!”
高杨和孙向晚不约而同的往杨老太那边看去,杨老太本来心有点软,想着给他们说些好话,此刻发现他俩根本拿自己当避免受罚的捷径,心中大气,想到这两日为他们担惊受怕,他们回来却如此耍小手段,便又把惩罚加了一条:“给我面对面跪搓衣板!”
两位老人下的命令有重合的地方,而家中仅有两块搓衣板,最后的结果就是各跪一块,双手越过头顶,举着一块砖头。
两人在堂屋跪着,那些买回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被两位老人放在了东屋,过了没一会儿,杨老头掀开布帘出来,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是受伤的,看向他们两人有些复杂,他说:“没想到你们还学会说谎了。”
高杨心一下子仿佛结了冰,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杨老头也作出了一个阻止的手势,他走到门槛处,坐到了边上的石阶上,沉默的抽烟。
高杨看着自己对面跪着的孙向晚,做口型:“怎么办?”
孙向晚无奈的摇头。
杨老头不知道是抽烟有些急,还是因为被伤透了心,他猛烈的咳嗽,高杨正想着放下砖头去帮他拍背,他却像是有感应一样,回了一下头。
高杨的动作正映在眼底,她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抓包,有些羞愧,有些讪讪,开口替自己辩驳:“爷……别抽了。”
杨老头闻言平静一笑,看着已经快到滤嘴的烟,把它扔到地上,脚踩上去,捻了捻。
再次抬脚的时候,烟已经没火星了,连袅袅青紫烟雾缭绕都一并散去。
没过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一阵低声的抽泣,高杨吓了一跳,连滚带爬的往那边去,“奶,奶奶!”
孙向晚撑着地面站起来,杨老头轻轻的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很短,却让孙向晚周身冰凉,腿仿佛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又跪在了地上。
砖头却是再也没有拾起来。
“你们长大了,都有了各自的心思。”杨老头有些伤感道,“其实我们也不是怪你们,你们也是出于忧虑,想要减轻我们的负担。”
“爷爷。”孙向晚本能的不想往下听,人对于有些事情的预感十分精准,在可能面临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场面时,总是想要逃避。
杨老头叹了一口气,“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你们人生当中的过客。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说到底你们做的也没什么,命和前途不能放到别人身上,万一出意外了,就茫然无助了,怪只怪我们无能。”
“我没有这个意思。”孙向晚心痛如绞,忍不住开口,脸上也露出迷茫和痛苦,“我……只是不想你们太辛苦,我怕。”
“可是越是害怕,越是会成真。”杨老头捂嘴咳嗽了两下,站了起来,蹒跚走了过去,将孙向晚搀扶起来——他跪的时间久,腿脚本身不及旁人灵活,此刻半边身体已经麻了,只不过是靠意志力在支撑而已。
“爷爷?”孙向晚充满了疑惑,带着询问意味的眼神看向杨老头。
“你们能这么照顾好自己,我和老伴也就放心了。”杨老头低声道,“你们会长成很有本事的人。”
他那饱含沧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伤感,又有些许慰藉,他的眼睛因为苍老而有些浑浊,可此刻却有清明,甚至还有几缕不忍。
不忍?孙向晚疑心自己看错,杨老头如枯槁树皮般的手扶着他的胳膊,成了他的支撑和拐杖,过了几分钟,便松开手。
孙向晚在这一系列动作里,体会到了那么一点离别的意味。
好似一个征兆。
屋内,高杨半蹲着双手附在杨老太的双膝上,杨老太坐在床边,轻轻摩挲着她的头顶。
“您别怪他,他也只是一时异想天开,是我不对,当时应该劝住他的!”高杨申辩,“您也不要伤心了,奶,对不起,再也没有下次了,我保证!”她举起右手,郑重发誓。
“再也没有下次了……”杨老太重复道,将这句话咀嚼一遍,长叹一声,掩住高杨的嘴巴,不让她的誓言出口,生怕她发毒誓,生怕毒誓又应验,索性说也不许说,“不会有下次了。”
“奶?”高杨半惊半喜的叫她。
“我们本来是生气的,只是后来接到一个电话……”杨老太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年纪越大心越是软,很多话不忍心亲口说出来,毕竟如同宣判,于是她看向自己的老伴。
杨老头大抵知道话越是抓心挠肺欲言又止越是伤人,言语间便十分言简意赅:“你们的叔叔,我的大儿子杨正,他让我们去美国。”
他咳嗽了一声,眼珠子的血丝掩盖不住,昨晚估计一夜未眠,感染风寒,抽烟提神,强忍咳嗽。发现自己被骗了,一直真诚对待的小孩对自己撒了谎,而究极做法的本质,是不信任大人能够让他们平安顺遂的过下去,心中难免生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悲叹。
杨老夫妇收留他们五年,终究没有改变他们内心中的不安,心中有失望,但对于他们来说,这样或许才能更好的在这个社会生存。
快乐不快乐都是其次,能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
况且……他们也没有将他们抚养成人,而是这样早,就要离开。
“如果是去养老,那我们不如留在国内,这样还能看着你们长大,虽然只有绵薄之力,但说的功利点,也是一份功德。”杨老头惭愧的强笑,“只是这小子和前妻离婚也不说一声,再婚还是奉子成婚,妻子已经快临盆了,两人都处于职业上升期,假不能请太长,又没有照顾子嗣的经验,求我们过去帮忙照料。”
他双手十指交叉,大拇指不停的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显出他心中极度的不安,话已经如此晦涩,以至于开口便如同钝刀割肉,他们内心在挣扎痛苦。
杨老太将高杨拉起来,抱了抱她:“本来想看你们长大,没想到……是我们对不住你们……”
孙向晚时隔多年,再一次泪眼婆娑。
对于这对老人,他们不可能去抱怨,去怀恨,那根本是狼心狗肺。如果不是他们,当初的他早就死了。当年的他只有六岁多,远不及今日有主意,钱被偷后只剩下几张零碎的钞票装在了口袋,一直捏在手中,没被偷走,便在火车站买了些东西吃吃喝喝,想着等钱花完了就走出火车站,走到哪里是哪里,能活便活,活不下去走哪儿死哪儿。
他本来走到半路已经走不下去,却忽然又仇恨上心,想着那些坏人都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他这么懦弱,连活的勇气都没有。最后他的勇气打败了他的懦弱,让他幸运的遇见了杨老头,活到了能够发挥聪明才智的年纪。
从他被杨老头抚养那天开始,他便发誓一天要掰成两天活,报复那些坏人,报答那些好人。而现在坏人尚没有报复,好人也来不及报答……
“哪有对不起呢?”高杨哭着道,“是我们没有福气……”
她和杨老太一老一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让一旁的老少爷们渐渐止泪。这种嚎啕大哭的场面,要么将旁人感染的泪流满面,要么旁人反倒不好意思流泪,孙向晚和杨老头是后者。
男儿膝下有黄金,流血流汗不流泪。
哪知今日,黄金没了,金豆掉了。
世事并无定数,这是高杨和孙向晚用实践得来的真知。
疲惫终究打败了尚存的意志,高杨连洗漱都没有洗,哭累了,眼肿了,睁不开了,直接倒床上睡着了。
就算再怎么悲伤,也终究是要分别的。杨老头感怀完,拉着孙向晚走到院子里,和他交代剩下的事情。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