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观风登上天水城楼极目远眺,连片的荒漠戈壁一眼收容不下,众多破碎的丘陵一路连向乌鬼山脉,极东端与翰州间隔勾戈山,勾戈山高万仞,山峰终年积雪,云开雾散之际银光闪闪,宛若流光,一泻而下,全都汇聚到一座名为孤雪峰之下,越过高峰,是另一派人间景象,漠北的大雪,燕北的醉酒,卢观风有些怀念地勾起嘴角,将这些欢心念头压在心底后,他不得不皱起眉头看向面前横在眼前的乌鬼山脉,西戎的三十万弯刀铁蹄即将翻过山脉,呼喊嘶喝般向他袭来。
校尉蓝英站在卢观风身后好久,见小将军面露忧色,心里思忖半天,觉得这个消息果真不是个令人喜悦的消息,一时间不敢随意打扰,卢观风一转身差点撞在蓝英身上,笑道:“你愣在这儿干嘛?”
蓝英先躬身作揖行了礼,垂着眼只盯着自己的鞋头,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卢观风甩了甩头顶的红缨穗子,背着手往城楼下走,道:“你的话让沙子堵住了?”
蓝英整了整腰间的短刀,闷不吭声跟上去,卢观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蓝英方道:“大将军刚传命过来……”
卢观风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蓝英抬眼看了一眼小将军神色,道:“命成卫将军即刻回防甘州府。”
卢观风紧蹙眉头,张口半天,最后小声问了一句,“天水城不守了?”
蓝英忙道:“当然不是,守是肯定要守的,天水城是关隘,西戎撕开了这道口子,咱们就堵不住了!”
卢观风将他拽到一旁,抬眼瞅着四周无人,问道:“那将军是何意?人都撤走了,难道叫我一个人守着天水城?”
蓝英回道:“也不是您一个人,将军还给你留了五千守军,薛正将军、赵文德将军也都留守天水。”
卢观风听他这么说,心中才稍稍有了些底气,薛正和赵文德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虽然他不太熟悉,且二人年纪大了些,好歹比他这个年轻人有经验,可等蓝英带着他巡视了所谓的五千守军,卢观风扶着城墙差点没倒下去。
怪不得叫守军,确实不能称之为精兵,待卢观宇收拾齐整带着大军撤离,整个天水城就是个老弱病残收容所,卢观风望着校场上横七竖八的老兵,只觉得肩上铠甲一下子变重好多,他苦笑问蓝英道:“你不会也要走吧?”
蓝英是成卫将军麾下校尉,自然是跟着主帅,可小将军这么一问,还幽幽怨怨瞧着他,天水城虽说易守难攻,但敌我力量着实悬殊,真到开战那日,便是西戎只拼人不用刀剑,也能把天水城门踩个粉碎,思及此,蓝英讪讪笑道:“末将人不在此处,心里也给小将军使劲儿呢!”
“呸!”卢观风佯怒啐了他一口,骂道:“你当生孩子呢,还心里使劲儿!”
卢观风面上不显,心里越发慌张,且不说现下他身上没多大的官儿,不过是从五品的都尉,他当主帅,万一同薛正和赵文德两个老兵油子闹起矛盾来,论起官职他干不过人家,论兵力,这五千人里怎么也是他二人的亲兵多些,到时候,他一个光杆将军指挥谁打仗去?
卢观风下了城楼就往军备库去,西北风大沙多,现在迫近深秋,打在脸上生疼,气候恶劣,也养不出什么好作物,好在天水城背靠销金河,守着水脉,总算是有条活路,一应粮食,只要不逢上大灾年都够吃,卢观风刚到军备库门口,就看见自个儿的校尉褚天杰正呼哧呼哧搬着米袋。
卢观风一把拦下他,道:“干嘛呢!准备往自己家搬啊?”
褚天杰卸下肩上的米袋,随手扯了腰间的汗巾子擦了擦手,而后拱手道:“回禀都尉,末将得了大将军命令,库中三分之二的粮食、军备都要在三日内押送至甘州府,不得延误!”
卢观风一听急了眼,道:“既要守城,都把东西搬走了,让我怎么守?”
褚天杰木讷着一张脸,只平缓回道:“末将只是奉命行事。”
见几个赤|膊大汉还在往外搬东西,卢观风拦住路,喝道:“都放下!”
蓝英忙上前把他拉到一旁,小声道:“军令不可违。”
卢观风冷静地看他们一趟一趟把偌大的军备库差不多搬空了,才进去清点剩下的军备,军备库守正拿了账簿给他过目,现下不算士兵手中有的军资物备,库中仅有五万支长箭,千余硬|弓,弯刀五百柄,□□长矛不足百支,粮食就别提了,打起仗来,顶多能抗五日,西戎刚刚易主,正需要一场胜仗来振振声威,御驾亲征,带着三十万大军隔着乌鬼山虎视眈眈,天水城此刻便如一只蝼蚁般,卢观风瞧着他爹一开始就没想守住天水城,拉他当炮灰呢!
卢观风闷着脑袋,泄气地往库房门口一蹲,周身铠甲惊起地上好大一阵沙尘,直呛口鼻,他猛然站起来,咳了几声,想骂两声,一扭头又看见褚天杰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道:“褚天杰随我回府!”
褚天杰拱手应了,蓝英看着卢观风,指了指自己,卢观风没好气道:“城门口等着我哥!”
蓝英称是,颇有些可怜地看了褚天杰一眼,这褚天杰和他出身同一伍,睡一个帐篷,是过命的兄弟,原先也是成卫将军卢观宇身边的校尉,可自卢观风来了西北戍守,成卫将军便将他调拨到卢观风都尉身边,说好听点是辅佐,实际上就是这个当哥哥不放心弟弟,成日里监督着卢观风,卢观风这个混世魔王,哪里肯轻易放过他,平日无事便想着法子捉弄他,这次褚天杰得了命令,不先禀报都尉,自己动起手来,先斩后奏,想必卢观风回府后又是好一顿发作吧。
蓝英耸肩一笑,转身往城门口走去,成卫将军点兵三十组成小股探子,出去探查军情已经去了十日之久,就算西戎军已然扎营乌鬼山,按路程算也该在前两日就回来了,怎到如今还没个音信,心中不免又担忧起来,又登上城楼,几个值岗的士兵见他来了,慢慢凑过去,先给他递去一个皮制小酒壶。
蓝英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人一眼,道:“调到薛正那厮帐下了?,这都快打仗了,还喝呢?方才怎么不给卢小将军敬一壶?”
那人一看就是个老兵油子,对着蓝英这个校尉也浑然没个样子,松松垮垮地往墙上一靠,讪讪地收起酒壶,龇牙咧嘴一笑道:“谁不知道卢小将军那可是个灌不满的大酒缸,我这点还不够自己呢,可不敢在他面前晃悠!”
蓝英凑到他身边,小声道:“我刚看见小将军黑着张脸,等会儿有天杰那小子好受的。”
那汉子嘿嘿一笑,有些幸灾乐祸,道:“那小子心高气傲地,跟着小将军怎么了?小将军一看就是不世出的名将之相,叫他好好跟着学着,别老是想回成卫将军麾下,无论在哪都是打仗,说好听了保卫国家,自个身上也流血呢,也是血肉之躯,爹妈生养的,好好珍惜!”
蓝英跟着他也往墙上一靠,悠悠地看着远处,笑道:“老褚,你就是嘴硬,明明就是关心儿子,怎么话到你嘴里一转就变了味了?”
褚飞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些笑意,一阵风猛然吹来,他两手搓搓,刚想往脸上捂一捂,一看满手的泥子,嫌恶地拍拍手,看着手掌干净了,这才贴在脸上,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今儿喝的是啥酒吗?”
蓝英问道:“总不能是京城的酒吧?”
褚飞嘿一声,道:“还真叫你说对了,这可是京城的牡丹琼浆酿,别处没有,薛正就好这口,他来的时候专门带了两车来。”
蓝英一把拽下他的酒袋子,拔下木塞细闻了闻,促狭道:“这那他娘哪还有酒香啊,兑水兑多了吧?”
褚飞冲他翻了一个白眼,道:“这你就不懂了吧,酒在心中,喝啥都是琼浆玉酿,李白没钱的时候也这么干。”
蓝英哈哈一笑,道:“行,您还喝出仙气儿来了,真是服了!”
天边日光撒在身上,看上去暖暖地,其实屁用不顶,冷得刺骨,边城将士多少都要拿酒暖身,只要不醉酒误事便可,上峰也都是知晓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通常将军都尉在城中都有专门的府邸,当然是这些窝在帐篷里睡觉的普通戍守兵士不能比的,所以像薛正这种携酒上值的,算是坏了军中风纪,是以蓝英问了一句:“薛正将军上了年纪怎么就喜欢喝两口了?”
褚飞看了看天,拿起身边的长矛,道:“冯延贵这个老狗,把这儿的守军都搞坏了,他反的时候,薛正跑的最快,不然现在杀无赦的黄纸上也得多加一个名字。”
蓝英压了压腰中短刀,道:“冯延贵确实可恨,兵分两路,一路早就包抄了周边重镇,只在城中留了一小股部队,打着造反的名号烧杀抢掠,成卫将军率军迎战不到一日便剿灭叛军,事后才知道人家压根就没想要天水城,而是把周边吃的死死的,可真是把成卫将军惹恼了。”
两人皆回想起大军刚入城时的场景,不由皆是一叹,片刻褚飞道:“小将军不是正愁没火油吗?必要的时候抄了薛正府上,这酒还能一用。”
蓝英笑了笑,道:“薛正要是知晓了,你怕是在他那也混不下去了。”
褚飞没所谓地挠挠脑袋,笑道:“正好把我遣返回乡,早他娘就不想打仗了!”
蓝英随着他的话,问道:“你回家能做什么?开两亩地养老?”
褚飞冲他嘻嘻一笑,眼角的褶子叠了几层,蓝英一看他这样笑就知道他心里没打什么好主意,只听褚飞颇为得意道:“先给儿子找个后娘疼疼。”
蓝英听了哈哈大笑,道:“难怪人家都叫你老不正经,你是关心天杰还是想给自己找个暖被窝的?”
褚飞难得红了脸,道:“都想都想。”
蓝英瞥见城楼下上来一对士兵,知道现在该巡防换值了,遂道:“老褚,回去好好歇歇,几日后又是一场硬仗。”
褚飞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叫小将军当心薛正,我瞅着不对劲儿。”
蓝英无声点了点头,目送褚飞下了城楼,自己又在城楼上巡防了两圈,把人数位置都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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