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对策

离97年底还有十几天。这几天，吴高启很忙，天天到基层单位听汇报：当年完成的指标，来年工作的思考。基层领导更忙，殚精竭虑如何应对才不致于受批挨炸。建筑安装公司经理吴坚就为此绞尽脑汁：他探知吴高启近些天现场办公经常发脾气，怨汇报单位主要生产经营指标完成得不理想、12项改革方案未落实，多数单位像商定了一样，无论盈亏都是刚挂住集团公司下达的指标底线，超盈的就那么两三个自然条件和煤质较好的生产矿，超亏的大多是多种经营和基建单位。由于集团公司不景气，内部基建工程开工不足，建安公司施工产值比去年下降三分之一，预计今年亏损1000万元，而指标则为零的不亏不盈。

吴坚一番摸底运筹，最终定下汇报思路。在吴高启面前他板着黑胖脸，正颜肃色说道：

今年以来，在集团公司党政的正确领导下，在各业务处室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建安公司发扬盖一栋楼房竖一块广告，干一项工程交一个朋友的施工理念，努力开拓市场，在保证建筑质量的前提下，科学施工，降低成本，经过一年的拼搏，完成施工产值7000万元，实际盈利10万元，有三项工程分别被评为市优、局优工程。

我们的做法是……

经验部分汇报完，见吴高启略露喜色，继而汇报道：今年以来，我们也遇到了相当大的困难，主要是：

建筑市场竞争加剧。我们虽有建筑一级资质、2000人的施工队伍，但由于集团公司各生产矿都相继成立了建筑队，矿内中小工程基本由内部干；集团公司外部工程有大量的农民工建筑队，不择手段地挤占建筑市场；加上今年集团公司内部工业工程开工不足，我公司工业工程施工产值比去年减少了三分之一；安居工程开工20栋楼，我们只接到4栋，而且都是压级压价的保本工程，稍不注意，就要赔钱。我们领导班子成员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承揽工程上，好话说尽，嘴皮磨破，到最后甲方只是看以往我们干工程讲信誉和个人私交的份上勉强施舍给我们一些不赚钱的工程。主要原因是建安公司作为国有企业给甲方提不出来回扣。若一栋房子造价100万元，按最低提成5%，就得给甲方提5万元，这5万元在财务上无法入帐，甲方更不会提供发票。以往承揽工程请甲方吃点喝点，送些记念品，现在根本不管用，谈工程之前，就得先把回扣比例搞定，否则人家就不住下谈。今年5月份，正是施工的黄金季节，我们的施工队伍却闲着没活干，无奈，公司党政联席会集体决定，以拔付工程、材料款的名义给公司下属的施工队，再提出来给甲方作工程承揽费。谁知工程刚揽到手，有人就告到了市检察院，检察院将主管承揽工程的副经理给关了进去，弄得我们惊慌一阵，再三解释这样做是迫于无奈，是为了2000名职工有饭吃，是集体决定，没有装入个人腰包，检察院仍不放手，后来又托了熟人攻关，给他们送了大红包，才把人放回来。本来盖这栋楼可以盈利几万元，这一折腾，落个白出力，赔了。

吴高启有些诧异：“盖楼不是一般都能盈利10%以上吗？是不是管理有漏洞？”

吴坚解释：“作为农民施工队会盈利更多些，他们一无历史负担，二可以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搞短期行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们建安公司是具有40年历史的老企业，仅退休人员就接近2000人。虽然多种经营均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后勤服务实行了‘853’政策，机关人员进行了压缩，但细算起来，我们直接施工人员一个仍然养活一个半人。如果按民工的造价施工，就是再精打细算也要赔钱，而甲方总是拿民工的造价和我们比，怨我们造价高，不划算。我们总给他们解释施工质量好，经久耐住。甲方负责人总会说，现在是安居工程，用的是老百姓集资款和企业的贴补，你造价高，谁能承受得了？再说我再有十年、八年就任职到龄了，这辈人还能管下辈人的事？

吴高启皱着眉头，“集团公司内部有这种情况，可是市建筑公司也是几十年的老企业，他们怎么很红火？”

吴坚早有准备：“这正是我要向您说明的。他们有地方保护、行业保护。市建筑公司作为市政府的直属企业，重要工程市领导直接点名让他们干，小工程由政府部门运作让民工干。这几年地方实行工程投招标，我们多次参加，有几次标书做得最好，与标的最接近，可竞标下来，我们总是落榜。后来才明白，只要甲方有意中人，别的就是再费力也是瞎忙。咱们集团公司内部也一样，如果单位领导不打算让我们干他们的工程，我们再磨也无可奈何，总不能盖一栋楼就让集团公司领导平衡一次吧。”

吴高启随口问：“年初下发的《基建体制改革意见》，要求内部工程由基建处主持招投标，他们没主持公道吗？”

吴坚看着基建处长余琦难言地解释：“不是基建处的问题，主要在于发包单位。”余琦接着说：“现在集团公司各个单位都减人提效，实行‘三条线’管理，精简下来的富余人员经过简单培训都组建了建筑队，他们质资低，对外揽不来工程，只能干单位内部的，否则就生存不下去。所以，安居工程批下来，总得让本单位建筑队干一些，否则就推三阻四、工作很难做。这几年煤炭供大于求，集团公司十多年没建新矿井，工艺质量要求高、赚钱多的煤楼、井塔、厂房等工业工程很少，才造成建安公司的暂时困难。”

吴坚接着高嗓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横下决心，不惜磨破嘴皮，?烂脸皮，也要闯市场、找生路，在不公平竞争中求发展。施工中精打细算，尽可能降低人工、原材料成本。今年干部职工比往年出力大，拿的工资却减少。一次我们到本公司施工工地检查，中午见我们正式工吃的是白菜煮面条，邻近一幢楼施工的民工吃的是红烧肉，心里真不是滋味。就这样，我们宁可自己苦点、累点，也要完成集团公司下达的任务。“

吴高启点头：“有信心就好！现在施工人员每月拿多少工资？机关后勤人员拿多少？年薪执行了吗？”

吴坚黑脸略红，“施工人员按工作量计酬，平均每月600多元，机关人员在产值、效益完成的情况下只拿技能工资加一半岗位工资，月均400多元，另一半岗位工资到年底视效益好坏确定是否补发。处级干部每月发生活费，暂未执行年薪制。”

听完汇报，吴高启点头基本满意，平视着大眼睛总结：“听了你们的工作，总体感觉还是下了一番功夫。当前建筑市场面临的问题是全省乃至全国的共性问题，指望宏观调控，大环境好转还需时日。而企业却不能等待，必须面对现实，积极适应，灵活应变。作为集团公司还要落实基建体制改革意见，对内规范建筑行为，对外适应拓宽市场。我打算在集团公司内部成立建筑总公司，把各单位的建筑队统一起来，避免内部压价竞争，做小动作。再由建筑总公司和市政部门协商，设置工程承揽费或攻关费项目，按施工产值一定比例提取使用，让这个项目本地合法化。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说实话，我最讨厌办事走小路，暗箱操作，但不拐弯抹角，处处碰壁，职工没饭吃怎么办？你们内部一定要按规矩来，不能随外部的交易习气，做到外圆内方。

吴高启扫视大家注目神情握拳捶桌：“说到困难，各单位都有，没有困难怎么会有动力？我最烦在困难面前叫苦连天，丧失信心，不知所措的可怜虫，一味地让上级同情施舍。这种人饿死活该，即便有剩余也不能给他！古代就有可享战利品，不吃嗟来食。何况我们是新时代的企业？人们常说，‘困难象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对内对外改革都要有这么一种精神，什么事就好办了。”吴高启停顿一下抬起拳头，提高声调：“我认为你们建筑业是常青树！煤有挖完那一天，而建筑业只要有人存在就有房屋的更换代。试想你们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保证了职工开资，盈利10万元，今后如果竞争规范了，环境好转了，你们不知要比煤矿强多少倍，登着楼梯会上天啊！”

吴高启讲完，博得了建安公司班子成员和随行的处室领导一阵掌声。

吴高启走后，吴坚立即与党委书记贾潇浩商量对策，贾潇浩担心地说：“你汇报得忒光鲜了，这1000万亏损怎么补？还有咱们处级干部每月按职工工资的5倍3000元发年薪，万一有人汇报给吴高启咋办？”吴坚无奈地说：“前几天你在外地，为汇报好我再三揣摩打听，得知吴高启喜强烦弱，非性情中人，对有实际困难又一时无法摆脱的单位批评得一无是处，也没给什么扶持政策，对欲盖弥彰，虚张声势者赞扬有加，所以才想出了困难面前不低头的汇报方法，反正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怎么个圆法？1000万不是小数字。”贾潇浩担心地问。“去年工程结存未报1000多万，今年的跨年度工程都先预计到今年，让总会计师多动点脑筋。”

吴坚掏出一支烟，过滤嘴蘸上茶水从另一端吹出水滴后点上，态度坚定地鼓起腮帮子，“年薪的事让总会计师交待财务科工资专发员务必保密，若泄露出去追究责任，再说指标补平了处级干部拿年薪是应该的。”贾潇浩提醒：“若说指标完成了，职工岗位工资欠发一半，还有各类奖金未发放，我们怎么解释？”“就说眼下集团公司外支紧张，要不回来现金，以后资金缓解了，慢慢补呗。处级干部人少就先发了。”吴坚吐口烟圈。贾潇浩半开玩笑：“你年龄不大，点子真不少，若到了40多岁我这个年龄就练成点子大王了。”吴坚一眨眼，“你还开我的玩笑？什么办法，适者生存呗。”

以后两个月，就在吴坚不时地担心这么做一旦露馅怎么办的时候，他从集团公司有关处室得知，集团公司97年也未完成利润指标，用韩怀让主政时留下的包干工资结余填平，上报完成利润亿元，在煤炭部保住了脸面，在职工中显示了改革成果。集团公司领导包括吴高启和处室领导拿到了年薪。自然基层单位不少冒牌完成指标的也变得少有顾忌，90%的处级干部年薪拿得心安理得，吴坚自鸣得意。尽管此时一些矿职工按井上、井下辅助、井下直接分别只拿到了200元、300元、500元的生活费，尽管下岗职工生活无着落；尽管一些单位领导也承诺以后有钱再补齐；然而最先承受这种风险的仍然是一线职工。

阴历年后，集团公司第一次安全奖惩会上，吴坚又得知，97年集团公司因工零星死亡39人，只上报12人，安全奖金发了1200万元，罚金聊聊。他想，以后游戏怎么玩，还得多动脑子，因时而变啊！

吴高启呐喊的十一项改革流产，唯处级以上干部年薪制顺利实行，成为职工议论之柄，有玩文者编出顺口溜：

苦与甜

兴利除弊百姓赞，谁先苦来谁先甜？

改革成果妆官面，失误风险职工担。

谎言包装蔚风气，损公利己成自然。

贪富差距再拉大，心理隔阂日渐宽。

前因后果细思量，功过是非民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