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了却(三)
海秦听罢,言道:“原来她也是个苦人儿。后来怎样?”
周志渝长叹一声,说道:“那夜之后的第二日,琪娅便捕了几条身长三尺左右的铁面鱼送与我,还要带我赶回汗庭,求见吉囊,要将我招为驸马。我见她要与我结亲,不住推辞,言说自己尚未有成家打算,可她却以为我说的乃是自惭形秽之词,反而好言劝勉,执意与我成亲。你们想想,我其时乃一风流少年,游玩之心极重,岂能受得了婚姻羁绊?如果与她成亲,整日里只能与她一人耳鬓厮磨,如何折攀其他花枝?”
听到此处,春竹忍无可忍,口中骂道:“你既然并无娶妻之意,为何还与她行了云雨之事?毁了她的清白?”骂毕,欲提剑再刺周志渝。
海秦见状,上前拦住春竹,言道:“不可如此,且听他言说。”
春竹见海秦拦了自己,甚是不悦,但终归回剑入鞘,正立旁侧,神色犹自十分愤恚。
海秦见春竹对周志渝之言如此愤慨,竟要再刺周志渝,心中暗道,想不到她倒也颇知礼仪,竟是如此看中女子名节,想必是方才周志渝之恶行污了春竹之耳。
周志渝睨了春竹一眼,哼道:“我二人情之所至,情意相投,云雨既成乃水到渠成之势,为何要拘泥于世俗婚嫁之礼?甚是无趣!”
海秦见大厅之中女眷颇多,不愿与周志渝在云雨之事上纠缠,言他问道:“你执意不娶,琪娅公主如何善罢甘休?”
周志渝高声回道:“可不是吗?她见我不肯娶她,竟以死相逼,我不为所动,她便于途中趁我不备,将我捆绑起来,押回了汉廷。”
海秦奇道:“这么说来,你见到了吉囊?”
周志渝应道:“是的,琪娅带我见了她的兄长吉囊。吉囊见妹妹私毁婚约之后带回一个汉人,并誓言与我成亲,十分震怒,命令手下将我立即处死,琪娅见状,以匕首抵住自己的脖颈,言说她今生今世只嫁我一人,如果吉囊非要处死我,她也会马上随我而去,并将她我二人已然合欢之十告知吉囊。吉囊见妹妹如此倔强,加之木已成舟,遂不再追究我俩之事,还当众赐下珍宝嫁奁,要我们三日后择吉完婚。”
“以我之见,琪娅公主为了与你成婚,竟不惜以性命要挟吉囊,可见她对你情深意重,你合该不负卿意才对。”海秦不禁说道。
周志渝苦笑一下,言道:“她对我确实情逾骨肉,我也知晓。可我当日形骸放浪,北海之滨只是与她及时行乐,本欲醒后各散,谁料她竟然钟情于我。唉,孽缘,孽缘呐!以我当时之风流,岂肯与她共结夫妻?”
海秦见周志渝长吁短叹,知其所言不虚。心想,周志渝其人太过风流,贪色无度,落得今日如此下场,也是其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只是被他辱了清白之世间女子,又何以立足于芸芸众生之中?又何以堵住众人的铄金之口?想到此处,海秦对周志渝不禁又痛恨起来。
见周志渝不语,似有所思,海秦又问:“再后来呢?”
周志渝“哦”了一声,答道:“我见他兄妹二人罔顾我之主见,说定了婚吉之日,急忙上前,言我不能娶妻之意。吉囊大怒,以为我有意玩弄其妹,要将我手足斩断,丢弃喂狼。我大惊之下,慑于吉囊淫威,不敢再多进言。琪娅见我不语,以为我从了其意,不由欢喜。但她对我还是不甚放心,怕我大吉之前逃走,将我押于毡房之内,整日派人看守。”
“婚嫁之日越来越近,我却如坐针毡,想法设法寻机逃脱。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了。一日晚上,我借口如厕,趁看守懈怠之际,一把火烧了周围几个毡房,趁众人忙于救火之时,我溜进我住的毡房,带好铁面鱼,收拾好香料行李,偷了一匹快马,星夜南向狂奔而去。自此以后,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见过琪娅公主。后来,我听从蒙古来往中原的客商言说,吉囊颁下令谕,重金悬红,四处缉拿一个叫周志渝的人,缘由不明。此后几年,我迫于无奈,乔装复潜蒙古之际,方知琪娅公主自我逃走之后,无颜见人,几次自尽无果之后,一走了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海秦惊道:“你日后还回过大漠?”
周志渝回道:“是的。”
海秦好奇,问道:“你当知你逃离婚吉之后,吉囊与琪娅绝不会善罢甘休,四下抓你,你还竟敢再回蒙古?”
周志渝言道:“我再回蒙古,已是五年之后的事了。”
海秦又问:“你为何又回蒙古?”
周志渝叹道:“我也是走投无路,这才复回蒙古。”说到此处,周志渝神色颇似疲惫不堪。只见他言语停顿一下,喘了口气,适才续道:“情势原本是这样的:我从蒙古逃回中原之后,如惊弓之鸟,惊恐吉囊派人寻仇,便一狠心,变卖了家产,收拾了细软,从洛阳乔迁于京师,匿于家中,潜心研制骨针,委实安分了数月,不敢外出拈花惹草。”
“数月之后,正值初春,我见并无风声,心中便松懈下来,某日应邀携香外出潼关与人生意,生意既成之后,我闲来无事,久闻西岳天险之名,便顺道去华山游玩。华山不愧为五岳第一险,登上云台峰,只见三面绝壁,云深不见谷底深浅,俯视令人天旋地转,深恐山崖崩圮,顿生寒意,不敢驻足太久,直欲下山休憩。”
“忽地,一阵怪风来袭,山上游人不及防备,数人被刮入谷中,哀叫连连,瞬间死于非命。我受惊之下,不敢直立,俯身贴于山岩,以待风止。此时,我见一红衣女子委坐山石之上,神色惊恐,双目紧闭,娇汗涔涔,好似不胜高处,不敢移步。”
周志渝说罢,不由自主看了凌雪教主一眼。海秦心想,难道这红衣女子竟是年少的珠玑?正自猜测之间,果然听得周志渝言道:“珠妹,那是我初度见你。”
凌雪教主冷冷回了一句:“哼,倒不如不见。”
周志渝咳嗽了几声,言语不似头先连贯,声音也不似方才洪亮,柔弱言道:“唉,我知你不胜危高,又见你花容失色之下,愈加娇媚,立时复了须眉之气,起身过去将你搀起,言语安慰一番后,扶你下山。”
凌雪教主插话骂道:“你道你是好心吗?你那是趁人之危!原来那时你已觊觎我之美色,可怜我当时并不知情,还倒以为我遇上好心之人,呸!”
周志渝摇了摇头,颇似无奈,辩道:“珠妹,我当时见你不怒而威,惊为天人,颇为膜拜,怎会有半点垂涎之心?”
凌雪教主回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花言巧语之功力还是不减当年啊!”
周志渝见凌雪教主话中饱有讥讽之意,不予介意,继续言道:“到了客栈之后,我见你双足水肿,行走不便,便扶你上床,让你躺下休息,我则外出跑遍全城,买了草药捣碎,敷于你双足之上,然后来回帮你按磨不已。”
凌雪教主不以为然:“哼,施人小小恩惠,你倒记得清楚!”
周志渝矢口否认,言道:“不敢,不敢。只是我俩于彼种情形之下,肌肤相亲,竟自心有灵犀,不顾男女之别……”
“住口,你再胡言,休怪我将你剁成肉酱!”凌雪教主听及周志渝讲起二人之风流往事,怕众人不齿,老羞成怒之下,急忙出口打断。
周志渝本自口无遮拦之人,平生极好炫耀己身风流之事,今日大庭广众之中,他见众人对自己的风流往事听得如痴如醉,正自得意,忽听凌雪教主厉言,立时吓得闭口不语。
饶是如此,众人已从周志渝的言语中测出,凌雪教主与周志渝当日于客栈之中,独处一室,虽无夫妻之名,却行了夫妻之实。
周志渝言语被凌雪教主打断之后,大厅顿时一片寂静,无人敢言,海秦见状,对周志渝笑道:“你且择些要紧的说说,不要多提风花雪月之事。”
说罢,海秦又向凌雪教主喊道:“这样总可以吧?”似是咨询凌雪教主之意。
凌雪教主见海秦之言颇不庄重,略有戏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见凌雪教主不再言行,海秦向周志渝努了努嘴,示意继续。于是,周志渝小心翼翼说道:“过了几日,我才得知珠妹是珠宗帮帮主夫人,那次华山之行乃是帮中有要务措置,我忆起琪娅之鉴,不由生了惧意,深怕珠宗帮得知帮主夫人被夺之后找上门来寻仇,于是接连几日刻意冷落珠妹。珠妹见我对她前后态度不一,问及因由,我便将我之顾虑向她言明。”
此时,影子闻言,气的咬牙切齿,指着骂道:“想不到你既与爹爹成亲,竟然不守妇道,背着爹爹与淫贼行此龌龊之事,当真不顾廉耻,人尽可夫。”
凌雪教主见影子当众如此骂她,怒道:“我再有不是,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周志渝听了影子之言,看着凌雪教主,惊道:“她是你女儿?”
凌雪教主不置可否。
周志渝观凌雪教主与影子之态,心下已然明白,原来自己劫持之尼姑乃是昔日情人之女儿,不由当下心生尴尬。
为了遮蔽三人难堪,周志渝接续言道:“可是,珠妹听后却不以为然,她说她与丈夫虽自小相识,但夫妻情意已尽,此后只为我容,我听后大为感激,将随身携带之名贵并蒂雪莲果相赠于她并教她辨香制香之术。此后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为快乐的年光,我与珠妹一起云游山川,谈天说地。花田月下,彼此起下山盟海誓,今生今世,海枯石烂,互不相负。九十多日之后,珠妹说她要暂且回去与丈夫做个了断,再返来与我成亲,并与我约好再次相聚之地。我见她真要与我成亲,不由惶恐,心想我虽与她男欢女爱,两情相悦之下也曾发下旦旦誓言,但我只是想来一场风月而已,若要论及婚嫁,我当然不悦意了,于是我借口尚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推脱了几次,不料珠妹见我不应,竟以死相逼,我别无良法,只得假意应了下来,趁她赶回帮中之际,逃之夭夭。”
听到此处,凌雪教主虽已身历,仍然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负心之贼,枉我当年对你一片深情,竟要再嫁于你,想不到你竟如此不端,我当年真是瞎了眼!”
周志渝心生愧意,谦道:“当年都是我不好,年少轻浮。唉,我当年私自离开你之后,知你饶不了我,必定会带珠宗帮帮众追杀于我,于是我不敢在中原停留,逃往北地吧?又深恐吉囊寻仇,一筹莫展之下,只好西向逃至西域,找了一个荒无人烟之处住了五年。这五年之内,我化作农人,深居简出,却终于研制成了铁面骨针,制针百余。”
“后来,我见风头已过,便偷偷潜回京师,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可惜,最终恶习难改,复行偷香之事,被戒痴大师擒获打断右腿,在他点拨之下,我幡然悔悟,赠针与他,改名地缺,再入苦寒之地十余年,精心研练骨针,直到嘉靖二十九年,我才逃离北地。”
海秦问道:“你再入北地,没有被吉囊擒获?”
周志渝回道:“我再回北地,乔装而行,加之时日已过五年之久,吉囊及其弟忙于四处征战,怎会顾及于我?因此,我在北地一住数十年,竟相安无事。”
海秦说道:“哦,原来这样。那你为何又于嘉靖二十九年逃离北地?”
周志渝叹道:“嘉靖二十一年,吉囊因沉湎酒色身卒,其弟俺答接掌大权,自称俺答汗。过了几年,俺答汗为与瓦剌作战,迫切须要与大明扩延贡市贸易,以换得作战之辎重,于是他派使面见大明皇帝,愿向大明称臣纳贡,希冀与大明增加边境贸易,但大明皇帝深惧土木之变再演,多次拒绝俺答汗并杀了来使。嘉靖二十九年夏,俺答汗不再忍让,起兵攻打大明。兵戈一起,我们在北地的汉人被蒙古兵以奸细之名肆意欺侮,无辜死伤无数,因此大家纷纷逃离北地,成为流民,一路流离转徙,辗转返回中原。谁料到了边塞大同,才知总兵张达与副总兵林椿战死,俺答汗正自围城骚扰,守城将领仇鸾贪生怕死,不敢出城迎敌,反而紧闭城门,不容一人进出。我想他是惧怕蒙古兵卒混入流民之中攻入城内,不敢放流民入城,流民只好露营宿于城下。如此一来,后有追兵,前有危城,聚集之流民无处可逃,相互践踏,死伤无数,大同城下顿时哀鸿遍野。”
“我见时势大乱,深惧死于大同城下,便跟随许多流民东向逃至京师,不料俺答汗又兵至京师袭扰,于怀柔、顺义一带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一度兵至德胜门、东直门下。这下,整个京师为之震动,朝廷上下一片哗然,由于自土木之变以后,京师百年无警,京师兵籍皆为虚数,加上皇帝多年未曾征战,苦无良兵御敌,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俺答汗的条陈,重开贡市,俺答汗这才退兵,京师之围得解。经由这一番死里逃生之反复,我见朝廷羸弱,随时有被蒙古骑兵袭扰围困之象,受惊不小,不敢久居京师,遂回洛阳故里置田隐居起来,这一隐又是五年。”
海秦怪道:“你隐且隐了,为何此番又到厦门生事?”
周志渝叹道:“我毕竟性情中人,受不得寂寞。长隐之后,颇觉乏味,于是有意来江南散心赏春,不意到了厦门,见此妙丽尼姑独自一人坐于码头神伤,不觉色心复起,趁其不备之下,点穴制住了她,将她掳至此家客栈。可苍天弄人,碰巧竟与你们在此相见,还落得如此光景。唉!”
周志渝述毕,精力大为不支,一时竟喘不上气来。
海秦见周志渝已然如此,心道,这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此时,影子突然发疯一般地冲到凌雪教主跟前,神色大变,举止失常,诘问:“你说,我究竟是谁的女儿?”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骇,都道影子被魔鬼俯身,以致思绪不宁,神志不清之下才口出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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