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了却(四)
海秦见影子口出此言,吃惊之下,以为影子方才受了惊吓又要发作,迅即上前扶住影子,慰道:“影子姑娘,你身子无恙吧?”
影子并不承情,推开海秦双手,双眸通红,好似喷火,盯着凌雪教主,质问:“我在问你,我是不是黄爹爹的亲生女儿?”
凌雪教主被影子责问之下,神情踌躇,面目红了又白,显得极为恼怒,厉言斥道:“休得胡思乱想,你当然是你爹爹黄宗章的女儿!”
影子失神地走到冷晶身边,满脸泪痕,声音哽噎,哭道:“我可怜的爹爹,至死都未必知道我其实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影子之言犹如一声霹雳,震得大厅之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些许好事之人已在心忖,难道影子不是黄宗章的女儿?如果不是,她又是谁的女儿?但众人想是归想,皆不敢言。
海秦听了影子之言,也与众人一般忖测,难道?突然,心中好似被千钧锤击,难道影子竟是眼前周志渝这淫贼的女儿不成?怎么会?转眼一想,可怎么又不会呢?思虑之下,再观周志渝与影子,俩人眉眼竟有几分相似,当下不由懵了,一时心里凌乱不堪。
凌雪教主见影子言语越来越似疯癫,不由气急败坏,喝道:“你若再敢胡言,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影子颇为执着,恨道:“究竟谁在胡言,自己心里清楚。”说罢,影子止哭问道:“以我之年龄推算,你有我身孕之年,恰是你外出华山那年,是也不是?”
凌雪教主答道:“是有如何?”
影子悲愤交加,呸道:“那就是了,想不到我竟是那淫贼的女儿,当真造化弄人!”
众人听影子言及淫贼,知她所指乃是周志渝,可听她说自己是周志渝的女儿,不觉奇异,她以前与周志渝素未谋面,如何得知周志渝乃其生父?
凌雪教主听罢影子之言,似有色厉内荏,矢口否认道:“胡说,你请自重,你怎会是那淫贼之女?”
影子回击言道:“我自重?我看还是你该自重!你当年初春之时于华山初见那淫贼,与他厮混九十余日,约到暮春之时方才分开,而我的生辰岁在冬月,如此算来,我不是那淫贼的女儿,会是谁的女儿?”
众人虽觉得影子之言石破天惊,但听罢其分析推算,皆觉有理,纷纷点头称是。
此时,那周志渝已然弥留之际,闻听影子竟是自己的女儿,忽然双目睁开,神色有光,掩饰不住惊喜,仰视凌雪教主,求道:“珠妹,她是我的女儿?你快说呀,她就是我们的女儿!”
众人见他神色如初,不禁暗暗称奇,还道他恢复了元气,只有海秦知道,周志渝乃是回光返照,大抵离呜呼哀哉不远了。
凌雪教主见事到如今,无法再瞒,幽幽叹了一口气,神情黯然,此刻的她,全然不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反而好似一个深宅怨妇,只见她看着周志渝,启唇言道:
“二十年前,我外出途经华山,邂逅了此淫贼,他一路上巧舌如簧,对我多有照顾,显得颇为体贴,相比之下,我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更像一根木头,整日里对我并无半点甜言蜜语,于是,我经不住他的摇脣鼓舌,只顾一晌贪欢,一念之差,背弃了丈夫,与他有了私通,全然忘记了回程,也忘记了已家之身。如此过了九十余日,我才主意已定,决意回到帮中,向丈夫阐明一切后取得一纸休书,再回来与那淫贼成婚。我与他约好了再见之日及所在,这才依依不舍与他话别,返回帮中。”
“谁知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帮中,丈夫竟然有事不在。我见与那淫贼约好的时日快到,心中暗自着急,于是索性不再等候丈夫,找到了当时的二当家任季全,向他言明一切,并让他转告丈夫,我与丈夫的缘分已尽,以后互不相欠,说罢扬长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二当家一人独自发呆吃惊。”
影子啐道:“你为了与奸夫相见,却也是迫不及待啊!”
凌雪教主对影子侮辱之言不再理会,继续说道:“当我兴高采烈地于定日赶到我与那淫贼约好的会面之地—京师城西的白石桥,却发觉空无一人。起始,我还在想,定是他有事羁绊,无法抽身,我且等上一等,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多日,却连他个人影也不见。我见如此情势,还当他遇了不测之事,甚为担忧,后来,我实在等不下去,走投无路之际,突然忆起他曾经向我提过他在京师的宅子地址,于是我便找了过去。等我找到他的宅子,才知他的宅子已然易主,问及新的主人,才知那淫贼已于我到京师前五日变卖了宅子,不知去向。”
冷晶突然言道:“千里迢迢找奸夫,竟然落得如此下场,活该!”
凌雪教主不以为耻,反而言道:“你这女娃,阅历尚浅,如何懂得情到深处无法自拔?”
冷晶快人快语回道:“羞,羞,羞,你竟然将难以启齿之事看作深情,当真与那淫贼一样,天生的一对。”
凌雪教主听罢冷晶讥讽之言,脸色赤红,面现杀气,海秦见此,出言阻止冷晶道:“晶妹,休得多言。”
冷晶见海秦轻责,做个鬼脸,不再插言。
凌雪教主接言说道:“那刻,我才知道那淫贼负了我意,心灰意冷之下,我发誓此生定要手刃此贼。只是当时,我孤身一人,独处京师,举目无亲,甚为可怜,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我已然怀有那淫贼的孩子。”
周志渝听了凌雪教主之言,手指挣扎指向影子,怡悦言道:“这么说来,她就是我的女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凌雪教主用脚使劲蹬了一下周志渝右腿,满脸厌恶之色,模棱两可。那周志渝此刻倒也坚强,虽挨了一脚,却忍住伤痛,一声不吭。
“其实,我在华山与他分别之时,已知我怀有他的骨肉,这才急忙赶着回去与黄宗章离婚。我本欲趁在京师与那淫贼再见之时,告诉他身孕之事,好让他惊喜一下,可惜……”
听到此处,周志渝不胜唏嘘,呼天抢地起来,神情颇为后悔。
凌雪教主瞪了周志渝一眼,继续言道:“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厚着脸皮返回帮中,求黄宗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收留下我。黄宗章虽恼我背叛了他,但顾及早已过世的父母,不计前嫌,待我如初。”
“后来,我生下影子,派出帮内高手四处寻找周志渝复仇,皆杳无音信。我见他如此难找,也就死了心了,想与黄宗章一起厮守终老。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某日,我听到帮中有人闲言碎语,说影子不是帮主的亲生女儿,我不禁大怒,追查之下,才知此事的始作俑者乃是二当家任季全,他当日是我与黄宗章的传话之人,当然知晓我之一切,由是测知影子并非黄宗章之女儿,因此有意将此事告知帮主。我情急之下,为了杀人灭口,借着琐碎之事,将他剜目折磨而死。自此,帮中再也无人敢胡言乱语了。”
凌雪教主说罢,歇了口气,对影子叹道:“这就是往事之巨细,你如今知道了。”
影子悲道:“黄爹爹是否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凌雪教主惨然一笑,言道:“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知道了怎样?不知又怎样?他已然过世,此中一切于他无足轻重。”
影子见他对黄宗章之死毫无悔意,不禁骂道:“以黄爹爹之智,他怎会不知其中详情?只是他对你用情颇专,也就原宥了你的不忠,而且,他对我极好,至死都未向我提及非亲之事,想不到你竟恩将仇报……”
凌雪教主听影子又提及黄宗章之好,不胜其烦,回道:“他对我不忠之事,我也宽恕了他,你怎么不说?”
影子听凌雪教主又提黄宗章与姨娘误会之事,知她身历过背叛,于是想当然以为凡天下男女共处一室均会行不齿之事,以致不会再信人世男女之情。此时此境,影子心想,她固执己见,误会颇深,我多加解释也是无用,不由摇头不语。
海秦却是心想,凌雪教主今日之暴虐性情,盖是源于当年的情变所致,否则怎会性情如此乖张。
海秦半日不见周志渝动静,以为他已死去,不由回望了他一眼,只见周志渝卧在血水之中,一动不动,不见了回光返照之神采,神色又归于暗淡,料想马上归天。
蓦然,只见周志渝挣扎着身子,垂死之目看着影子,手指抬了一下,似乎在向影子招招手,有气无力地说道:“女……女儿,听说你叫影子,你,你过来,我要与你说会话。”
影子见周志渝叫她,犹豫了片刻,双足不迈,脸色凝重,回道:“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
周志渝见影子不愿走近自己,知她颇为厌恶自己,也不觉得意外,开口言道:“唉,你有我这样一个爹爹,也是倒痗。你不过来,我也不怨你,想想也是,世上哪有如此禽兽之爹爹,竟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起了色心?如果今日不是遇见你娘,我差点就乱了大伦,酿成大错。还好,老天待我不薄,让我在垂死之际与女儿相认,如此看来,我也算有福之人了。”
影子虽不屑周志渝为人,但不屑归不屑,却无法改变周志渝乃是生父的残酷事实,此刻,她见周志渝气若游丝,身之将死,不禁动了怜悯之心,心道,纵使路人,值此大限之际,言词虚与应付一番也属情理,想到此点,影子叹了口气,言道:“你昔日作恶太多,天理不容,今日之死,实乃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唉……你死之后,我会着人把你葬埋,不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周志渝听了影子之言,颇为意外,心存感激,言道:“别家的女儿,自小得父亲疼爱怜惜,甚是美满。我家的女儿,非但没有生父宠爱,还差点被生父污了清白,当真可怜。我……我如今就要去了,向你与你娘道个歉,今生不敢奢望你们见谅我,来世我做牛做马,任由你们驱使鞭策吧。”
凌雪教主听了周志渝之言,“哼”了一身,骂道:“想不到你临死之际,竟还如此啰嗦。”
周志渝见凌雪教主还是不肯见原自己,当下不再言语。稍后,他忽似忆起什么,向海秦指了指,言道:“公子能否近身一下?”
海秦见周志渝似乎有话要与自己言说,顿感意外,颇为不信,心想我与他并无纠葛,他要对我说什么临死之言吗?正自思虑,听见周志渝又说:“就是你,请你过来一下。”
海秦见周志渝确是要与自己言说,于是走了过去,满目疑虑,问道:“你要对我说些什么?”
只见周志渝指向自己腰间,说道:“我这里有鱼骨银针百枚,今日相赠与你,望你笑纳。唉,十六年前,我赠针与你师父,发誓痛改前非,可是我没有做到;不想是日,我又要赠针与他的徒儿,只是我已无悔改之机了。”
海秦正要推辞不受,周志渝仿佛看出了海秦的心思,恳道:“我与你因针结缘,望你不要推辞,否则,我一旦身死,银针落于歹人之手,岂不危害苍生?”
海秦心想,你本自就是歹人,还道什么道义,真是可笑。不过转目一念,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点头应了。
海秦又问:“你至今连我姓名都不知道,为何赠针与我?你不怕我德行有歹?”
周志渝笑了一下,神色颇为古怪,又有得意,声音孱弱言道:“戒痴大师的高徒,操行必然差不了的。”
说罢,周志渝用手指向影子,口中喃喃一番,似与影子说话,只是声音过小,旁人无法听清所说之词。
海秦正要凑耳上去,只见周志渝手指从眼前垂下,双眼一闭,头一歪,身子一软,无了声息,海秦用手探了一下周志渝的口鼻,已无气息。
海秦起身言道:“他死了。”
凌雪教主似为不甘,冷言说道:“他倒是瞑目而死。”
随后,她又大声言道:“周志渝,我俩尘世之间的恩怨已了,不过,阴间的恩怨尚未了却,你且在阴间等着,待我百年之后,再来阴间寻你复仇!”
海秦听了凌雪教主之言,不由叹息人世易老,恩怨难消。
海秦从周志渝身上取下银针,放于自己带中,随后作揖言道:“你虽生前大恶,但毕竟临死悔悟,又赠针与我,单凭此点,你受得了我这一揖。”
海秦从身上取出十两银子,走到店主跟前,塞到他的手中,问道:“买一口棺材,可够?”
那店主原本见店里有人打斗,正要报官阻拦,却被几个凌雪教众摁住,动弹不得,如今又见店里死了人,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言语,正在不知如何自处之间,见海秦给他银两,连忙乘隙挣开他人,战栗答道:
“够了,够了,买十口都绰绰有余。”
言毕,自觉失言,又道:“我不是咒你们再死九个。”
说完,又觉不妥,正要再说,海秦打断了他,言道:“你听着,方才给你的十两银子,烦你买口棺材再将死人安葬,如有剩余,悉数归你。”
那店主寻思,十两银子,除了买口棺材、找人葬埋花费不到二两,还剩八两左右归于自己,岂不是大有赚头?于是不禁面有笑颜,忘了方才恐惧之事,赶忙应了下来。
影子见海秦出钱葬埋生父,不由心生感念。周志渝生前再有不是,但毕竟是其父亲,海秦之举正是行了影子方才葬埋之诺。
凌雪教主见周志渝已死,对海秦言道:“我们该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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