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捕当时,即墨清看着这阵势,像是被人闷头打了一棍,眼底闪过惊诧和不可置信的情绪,却是须臾间便掩在了冰面之下。饶是心底再怎么惊慌失措,他的面上却半点儿不显。
对着围攻而来的群人,他只是微微勾唇,像是想笑,却连做这样一个表情的力气都在须臾间消散了去。他笑不出来,却不是心境问题。
事实上,在刚刚看见冲出来人的时候,他便感到一阵眩晕,是以,才刚刚来得及对这般变故做出反应,还没开口说一句话,他便那么失去了意识。
陈国防他,防得极紧,半点差漏也不愿出,既是如此,他们当然会选择最万无一失的方法。都说陈国人善谋,半点不错,或者说,他们不仅擅谋,还擅攻心。他们对即墨清调查得很是透彻详细,深知从何处下手、用哪种方法胜算最大。
而他们的计划,也便是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开始进行的。
如今距离即墨清被捕不过刚刚半个时辰,而那个地方与陈国军营离得实在不近,可陈国主帅赵拾却几乎是立刻收到了消息。
目光如炬,一双鹰眼带着的尽是锐利,男子勾出一个弧度,像是得意。
任你再大的本领,还不是要落在我的手上?
将纸条凑上烛心,赵拾轻笑,眼底映出火光灼灼,笑得极是满意。
其实,如何对付即墨清,关于这一点,他想了许久。对那个人,硬拼不可取,智取恐生变故,虽然乾元军力与他们相比甚是不敌,可那个人么,却当真是不容小觑。既是这样,如果战场上应付不来,那么,他们或许只有用些旁的方法了。
或许不光彩,但只要能赢,这又算得了什么?所谓兵法计谋,不也就是骗和取巧?从古至今都是成王败寇,重要的一直不是过程,而是结果,是最后获得胜利的人是谁。
赵拾这么想着,一挥衣袖。
“来人,备马,本将军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个人。”
那个人,即墨清。
跨马而上,赵拾在临行之前与营边的男子交换了个眼神,马鞭一挥绝尘而去。那个男子名唤韩双,是他几年前所收服的一个暗卫。
赵拾不容易轻信,可这个人狠绝果敢,干脆利落,极为好用,放了归去却是可惜。是在几番调查了解之后,才渐渐开始放心用他。他将韩双留在身边,助其混入军中,之后将他培养成了个小将,也算是在暗中安插进了自己的势力,做些什么总更方便些。
暗色里,韩双的轮廓被帐外燃烧着的篝火映得明明灭灭,不甚清楚,眼睛却亮,像是暗夜中蛰伏着伺机而动的野狼,莫名让人觉得危险。
也莫名让人觉得熟悉。
而另一边,眼睫微颤,即墨清在迷迷糊糊之中醒过来,隐约听见有人在门外言语,他们的声音起先很轻,却大抵因没有旁人又聊得兴起,于是慢慢大了起来。可说是说大,其实也听不全,不过能让他听见零碎几句话。
什么“雇佣风北阁”,什么“那个唤作朱心的潜伏良久一击得手”,什么“立功封赏良多”,什么“筹划许久终于捉住他了”……
便是零碎,但关键词都有了,也足够他拼凑出完整的消息。
不一会儿,即墨清眼帘一颤,双眼微睁,面色变得苍白,那一字一句像是劈入天灵盖的利刃,比之刚刚被捕时,更叫他难以面对。
大抵便是因为这过激的情绪,加上刚刚醒来略有迟缓的反应,向来警觉的他没有发现角落里被从外边悄悄掩上的小洞。
外边的人直起身子,对着门口故意言语的两个侍从摆摆手,那两人见状,于是慢慢将声音减缓下去。随后作惊慌状,请安拜礼,似在恭迎什么人。
屋内被捆着的人闻声一滞,抬眼,正正对上推门而入的男子的眼睛。
与即墨清一样,刚刚进门,赵拾便望见他。如纸的脸色,如削的轮廓,看模样,除却容貌出众些,与寻常男子没有什么不同,但那人的眼神却是他没有想到的波澜不惊。即便是身处这样未知的险境,即便是刚刚听见外边佯装不经意透露的“消息”。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主观意识很强的人,唯有在其心绪不宁的慌乱时候,才会让旁人有可乘之机。他们在这个时候放出朱心的消息,为的就是趁机打乱他的心神。
可这个人么……
呵,心性倒是深。
不是没有考虑过将他押去帐营,可那里不过临时战场,一没有关押人的条件,二来离乾元大军极近,尤其那人不是好对付的,路上恐生变故。对待这样一个深浅不详的敌人,是很需要小心仔细的。
缓缓蹲下,赵拾望着即墨清的眼睛,见对方不闪不躲毫无情绪地与他对视,忽然便觉得想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还真有些意思。
也便是在同一时刻,陈军忽然发动攻击对上乾元大军,叫人措手不及。此次进攻极是迅猛,用上了几乎他们的全部兵力,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加激烈。
在这样的时候,心态是很重要的,可领兵的宋歌和胡鼎却显得不安。
因就在前一夜,他们收到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块墨绿的玉牌,上刻青玄二字。青玄令牌是林家堡堡主身份的象征,见过的人不多,甚至连知道的都少。
宋歌会认识这个东西,不是因为林欢颜,却是因为即墨清。
即墨清借林家堡的势力不多,却是将它日日带在身侧,哪怕是临行之际都特意带了上,而他珍视多年的玉指环却给了那个女子。这样的交换曾让宋歌戏谑着说看见这东西就牙酸,如今再见这令牌,他却半点没有了旁的心思,只余下无尽不安。
当然,这是一个有力的证明,却不可尽信。但,倘若一块令牌不足以说明什么,那么,随着令牌附来的书信上,道即墨清如今被扣在了陈国,清清楚楚写明了他们的出发时间、被捕时间、身边人手,那便真是叫人半点没有法子忽略了。
那信上边字字详细,毫无差漏,碎了所有人心底的最后一分侥幸。如果说对方将这些东西送来是为了打乱他们的军心,那么毫无疑问,他们做得很是成功。
这一场仗,即便是与史书上、同历史里的任何一场相比,也称得上是惨烈。
由于双方实力上的悬殊,再加上一些其它缘故,这几乎是碾压性的斩杀。据说那一阵子的西南地区,若要从天空俯瞰,只怕看见的土色都是红的。
而要说再别的颜色,那便只是数月之后风沙拂过露出的白骨累累,和边侧吸收着鲜血生得越发青翠的巨木参天。
也就是这样一场屠杀,消息传得极快,像是穿堂而过的风,仿佛一夜之间,谁都知道了。很快,属于大覃的子民开始感到惶恐,开始日夜不安,开始揪着心沉着眼板着指头数自己最后的日子。
国家要亡了,他们早知道,早做好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会亡在别国手上。
天色如葬,风声如泣。
那段时间,弥漫在这一片土地上的,是满满的绝望。
可也便是如此,在这样的时候,若有光出现,也就显得更加耀眼。
断崖边上的拦木总是可贵的。
兴许,这便是后来即墨清能够一举建立新国而无人反对的原因之一。
可此时,所有人都被困在当下,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前景,哪怕只是明天,哪怕只是一刻钟之后。未来便是还没有到来,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在即墨清被困在陈地之中、被无数人轮番使尽无数办法劝降的时候;在西南战地大军浴血,拼死守住寸土不让的时候——
皇城的金殿之内,身着黄袍的男子捧着一本折子,手指微颤,眸色惊慌。
那本折子上,奏的是西南战事。
所谓金殿,其实早就没几个人了,如今留下的,除了三皇子,也就是他的心腹。他想东山再起,也曾以为即墨清抗陈是自己的契机,可身边到底还是识时务的人多,当今世道、未来如何,也许谁都不会清楚分明。
可是,谁都看得出来,覃是亡定了的。
“啪”的一声,三皇子将折子重重合上。
他想得到这个国家,想成为天下之主,他甚至可以为之付出一切。在过去的年岁里,他铲除异党,用尽不齿的手段,甚至杀兄弑父,成了这般连自己都鄙夷的模样。
却终究是得不到。
他想要的,没有一个能够得到。
“我们的人,总共还有多少?加上军中势力和蛰伏各地守军中的探子,有多少人?”
半跪在地上的男子像是不解其意,却仍粗粗算了算:“回殿下,约九万。”
“九万啊……”
三皇子紧紧握着那份折子,落在上面的眼神却轻。
沉默良久,他忽然笑了,很浅地弯了唇角,笑得清和,散尽了戾气。
也是这个时候,才叫人发现,原来他也是有一张好相貌的,只是从前总被浓稠得散不开的阴兀覆盖着,叫人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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