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咔一声轻响,折子落在地上。
那个身着黄袍的男子,他缓步下了台阶,推开窗户,正正对上中天的太阳。苍穹无垠,日轮极亮,亮得像是在燃烧,烧得极烈,烈得让人心慌。可他望向远天,眼神很是平静,宛如一位谦谦公子,连声音都放得很轻。
良久,他启唇,像是怀念。
“我的父亲是皇上,我一出生就是皇子,但他对我从不重视,若要等,我不大有希望坐上那个位子。从前的我对这些不大在乎,可后来,我想得到。”
远方有一双鸟儿交戏着飞过,他看着,像是心情很好,但不一会儿又沉下了脸色。
“然而,就算我得不到,我也还是在这片土地出生的。你们都觉得大覃已经亡了,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但不承认有什么用?”三皇子低下头,背过身来,日光从他的身后投进殿内,强得晃人眼睛,“可是,大覃亡了,这片土地还没有。”
掏出腰间令牌,三皇子握在手中轻轻摩挲,像是留恋,像是不舍,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最终却只是勾了勾唇,喉结一滚。他微微仰头,站在那样一个背着光的地方,谁也看不清他的具体表情。
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平静里带着淡淡的悲怆。
三皇子道:“石碣,传令下去,调遣全部势力,支援西南乾元大军,对他们的指令务必无条件服从。”
男子惊愕抬眼:“殿下……”
“让他们支援乾元,抗陈。”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乾元这两个字,他一直觉得这两个字很重,重得让人说不出口,相比起来,连那句“抗陈”都显得更加轻些。
“支援?可那是即墨清……”
“不然的话,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这片土地变成陈国的吗?”
截断男子的话,他的声音始终清淡,却莫名的掷地有声,叫人无法反驳。
殿下单膝跪着的男子闻声一愣,半晌,抬手抱拳,在颔首领命的时候,随着一声应下,像是落了什么东西在地上,溅起无数细小碎片。
而三皇子呢?
他就这样站着,目光落在自己最忠诚的亲信身上,始终不曾有过起伏。他便那么看着石碣拿着自己的令牌走出门去,眼神无波无澜,甚至微带笑意。
却是在殿门合上的那一刻,他闭上眼,颤抖着抬起手来,盖住自己的脸。
这黄袍有些大了,不太合身,因这本就不是他的。
可说来或许没有人信,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这衣服的不合身。
人啊,还是应当穿着合适自己的衣服,站在合适自己的位子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认清自己的心,成为自己。不是一定要达成什么、拥有什么,才叫做不枉此生。
也就这么一辈子,匆匆几十年的事。说长不长,过度的舍本逐末,才是荒废。
空荡的大殿之中,不知哪里,流露出一声哽咽,极轻极短,一瞬而过,像是幻觉。倘若能够忽略掉那个蜷在角落里的明黄身影,或许,便真能叫人以为这是幻觉。
此时,距离战争初起,已经过了小半个月。
说来不过十四天,可此时的西南战场却是一片混乱,像是炼狱里放出的厉鬼的杰作,他们在这儿勾勒出一片渗人场景,掠走无数条生命。
沙场之上,血色残肢触目皆是,便是曾经大覃最为威名赫赫的胡鼎将军都倒在了战场上,不是他无能,只是陈军真的太过于狡猾又太懂时机。那一场仗,他率领小队死守缺口,最后无一生还,血魄将这片地方浸染得极透,却是为后方的宋歌争取到了时机,守住了他们的根据地。
那是文字形容不出的惨烈,一时间,军心四散,颓势满眼。
不远处,偶时有秃鹫停下,也是不久便被厮杀声惊走。
这样的地方,生命是久留不得的。
皇城一派正加紧动作准备前往西南方,而与此同时,西南战地处,女子一身绛紫劲装,背负枪戟,手持长剑,英姿飒飒却是满眼冷彻。她闪身出营,一记手刀劈晕守卫士兵,随即行至马厩,牵出一匹战马就要跨上去。
小师父,我的确答应过要等你回来,可是事出有因,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毕竟你总是那么宠着我。
朱心抿唇,眸色坚毅,手中握剑的力度更重了些。
刚要驾马,却是这时,身前闪出一人拦臂相挡。
先是一滞,旋即凝眸皱眉,朱心定了定神:“让开。”
宋歌置若未闻:“那边情形如何你不是不知道,可他的具体位置你却未必知道,如此,你是想去送死吗?”
“具体位置?你们不是查清楚了么,我都听见了。”朱心收了剑势,“可照你们这般磨叽,真要去救他得等到什么时候?”
放下手臂的时候牵动了腰腹处的伤口,宋歌却一声没吭,只是垂眸,情绪难辨。
他的声音很低:“胡将军走了,弟兄折损过半,若你再出了事,我和他怎么交代?”
“要交代也是在人能回来的前提之下,如今情势如何你也不是不知道。更何况,你知道我是谁么,就觉得我会出事了?”驾于战马之上,朱心凛然睥下,仿若夜中游离的鬼魄,能夺人魂魄,取人性命,一瞬之间而已。
其实宋歌何尝不了解景象情势,他又何尝不想去救即墨清?那个人对于军中而言,意义何其重大。可陈国看守严密,戒备森严,在这样几乎算是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边只身闯入,要说来,真的无异于送死。
营救即墨清势在必行,他们也在加快计划,他不是不能理解女子心绪,也正是因为理解,所以宋歌深知,这些东西与她是说不清楚的。因他们所担忧的这些东西,她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想到,只是她的出发点与所有人都不同。
仅此一点,足以构成她行动的理由。
可就算清楚明白,但他还是拦臂挡在她的身前:“你不能去。”
宋歌眸色认真,始终只这一句话。
而朱心也不是喜欢废话的人,打量一下四周,她发现宋歌正正挡在出口处,若是他不让,她还真是出不去。可如果仅仅因为这一点便放弃,那也就不是朱心了。
瞳色慢慢变得深邃,她眯了眯眼,拉紧缰绳退后几步。
“你若是不让开,我便只有从你的头上踏过去了。”
女子的语气平淡,淡得像是一句叙述,听不出半点儿威胁的意思。却也就是这样一句话,偏生让听的人一阵发毛。哪怕是宋歌都不得不承认,起码在这一刻,这个女子看起来是真的有些可怖。
在她之前,他从没有见过谁能够将自己整个人都融入暗夜里去。
“当真不打算让开?”
宋歌抿唇,抬臂,态度坚定:“我们很快便会有动作,若你真的担心,到时候同我们一起去也可以,可你这样冲动……”
到时候?可她等不了什么到时候了。
朱心凝眉,手上猛地一抽,马儿发狂似的嘶叫起来,前提一抬便要直冲出去。然而,宋歌见状却不惊,他就那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木雕一样,像是笃定她不得不停下。可便是如此坚信,在看到抬起的马蹄在他眼前渐渐放大的时候,也还是禁不住一身冷汗——
“驾!”
有风在顶上一扫而过,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宋歌看见马儿跃起从自己的头上掠过。而再转身,女子已是驾了马疾行而去,暗色里她的身影单薄,速度却是极快,伴着马蹄踏地的声音,逐渐在路上缩成一个小点不见。
“林欢颜!”
宋歌几乎是下意识大吼出来,不像是在唤她,倒像是一种发泄。
短短时日,经历这样多场血海里捞出来的别离,却不能有什么情绪外露,因如今的军中之首只有他了。是以,他要装着镇定模样料理战后事宜,要与他们商量对策,要装作无坚不摧的模样给士兵鼓气,要筹算军用物资……这样多的需要,这样多的事情,他完全想象不出从前的即墨清到底是怎样将它们处理得当的。
那是他的兄弟,其实他多想救他,他也多想救回战场上失去的每一个弟兄。然而后者不可能,而前者时机不至。如此,便是再想他都不能动,不论这种想法有多强烈。
站在原地,怔楞许久,直至等到传令兵来寻,道陈军似又有所动作,像是在准备行动,宋歌才终于扯了嘴角轻笑出来。
行动?
如今的他们还经得起对方几次行动呢?
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缓缓抬起垂着的眼,宋歌的眼神很亮,亮得慑人。
“你说他们似有准备,便是还没有行动吧?”
传令兵颔首:“是。”
轻轻勾唇,宋歌抬眼望天,夜幕里闪烁着许多星子,他不会以星象占吉凶,是以看不出些什么。可管他看不看得出的,他现在除了行动,哪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难道等着别人打上门来,将他们全数歼灭吗?
轻轻笑开,他侧头:“通知全军,立刻集合,擂鼓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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