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孩子都是这样的,即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没有人在身边,自己都能忍下来,可一旦有人柔声慰藉,他们便会红着眼抽抽噎噎哭出声。任性的前提是有任性的资本,怯懦的前提是有守护自己的人。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你无人照应,又没有能力,那是活不下去的。
这一点,朱心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了。
血雨腥风里闯荡许久,那个女子是吸收着杀伐血气长大,她从没有对哪个人露出过半分软弱颜色,自七岁起就抛却了感情这种东西,她是天生的杀手、天生的戏子。“有些疼”这样类似撒娇抱怨的话,她从未说过。
以前是因没有人可以让她说,后来则是忘记了还有这样的话。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爱人的能力,因无法那样倾尽全力去爱一个人,所以也并不期望能够得到些什么。不对等的关系,总是存在不久的,哪怕是感情,不是么?
即墨清皱着眉,满眼的心疼,却是强硬着态度开口想呵斥她,然而,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得出来,他又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像是认命,像是无法推却。
“哪里疼?我看看。”
他不是会安慰人的人,从前偶时说的两句好听的话,那是他想了很久的,想说给她听。她看起来大大咧咧,性子爽朗,满脑子的女侠梦,真要细究起来,却不过是一个爱听戏本、喜欢做梦的小女子。偶尔他也想宠着她些,是这样才有了曾经的那些情话。
可大多数时候,他便像现在这样。
就算心底再怎么关心,也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何安慰她。
纵是在外边有再大的本领,在感情面前,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和许多人一样,会因为喜欢的人而手足无措、不知言辞。
然而,就是这样真实的反应,让人心底一阵暖融。
朱心笑笑,眸底似有几分水光闪动。
人都是会遇到困惑的,有的时候需要意见和鞭策,一顿夹杂着关心的责骂亦会让人觉得暖心。可更多时候,小女子的撒娇诉苦,并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什么意见。她们只想看到关心,直观的看到、感受到,接着便可以带着这些温暖继续冲下去。
便如她,这个时候,朱心忽然生出很强烈的感觉——
有些选择,真是没错的。
“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我来到这儿,还弄了一身伤,都是在你所不知道的情况下。小师父,你有没有感觉很不对?”
“嗯,有。”即墨清抿直了唇线,“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来,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弄了这么一身伤。我总是习惯对一件事追根探底,却是这些东西,我不愿意想得太深,担心会牵出自己所不愿看到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轻,却是一字一句敲在她的心上。
话面上看起来很浅,话里却藏着许多东西,朱心听着,不觉便有些慌。倘若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断断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但若是他什么都知道了,又不可能同她好好坐在这里说话。
“小师父,其实我一直有些事情要对你说。”
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瞒一辈子的,如果早晚都要说出来,那么,便不如早早说了。这样,她还有许多时间去慢慢为自己的话做出承担,不论后果是什么,她都还有时间去修护弥补。晚了,便没机会了。
可是,真的要说出来么?
兴许是看出了她的挣扎,即墨清静默不语,只是站在一侧望着她。双手不自觉背到了身后,拳头握得死紧。
而朱心也并不轻松,她垂着眼睛,眉头微蹙,不知道是不是情绪起伏太大,连带着伤处都疼了起来。分明是没有牵连的,在这个时候,心与伤口却似乎连在了一起。
这里不舒服,那里便也不好受。
“如果没决定好,就先不要说了。”
眼前的女子面色苍白,额上冒出细细的汗,湿了边发,即墨清看得心下一紧,那一夜唯恐失去的感觉再次从心底翻涌上来。
抬起头,她看着他,那样认真专注,生怕下一秒他就要消失,一切都要改变。
人是不是真的有这种惰性?是不是真的这样喜欢逃避?
明知不好,许多事情都该尽早解决,却还是不愿意做,尤其是在做选择的时候,总会下意识逃开。若非避无可避,谁都更愿意享受安稳,即便再怎么清楚这份安稳只是一时的,事情一天不解决,便是一天不得安心。
可就算不安心,也不想变。
谁知道说出口之后会有什么变化呢?谁能保证将这层薄冰打破之后,藏在里面的不是冰寒千尺深海?倘若,倘若之后比如今更叫人不能承担,又该怎么办?
两个从来无所畏惧的人,在这一刻,一个害怕说,一个害怕听。
“小师父,我有一件事情,一直瞒着你。我并非像你以为的那样毫无保留。”
女子的声音偏冷,不似从前明澈。可他听在耳里,却能够感觉到,即便有了变化,她还是她,还是他所认识的欢颜。
“可是,如你所说,我现在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来。那么,我一点点地告诉你好么?”朱心望向他,“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全部的秘密,我不会瞒你。”
室内静谧,只有女子细细的说话声,淡淡响起又淡淡落下,轻得像阵风,飘忽而散,却偏偏一字一顿,郑重得像个承诺。
人生在世,总会有许多秘密,便是你对一个人了解再深,你也不可能清楚他所有的点滴。便是交往再深,谁又没有自己的小地带呢?那个地方,别人进不来,无关亲近与否,它就是只属于自己的。
而寻常相交更是如此,你能看到的,只是那个人想让你看到的,而那人想让你看到的,未必便是真的。
可她今日面色凝重,像是在立誓。
她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全部的秘密。
不管从前以后如何,至少有过这一刻,她是真的愿意把心都剖给他看。
因为,如果那件事情必须要说,她很清楚,自己便会失去他的信任。等到他真的确认了她的身份,知晓她留下只是为了杀他,那时候,不论如何,他至少不会再像如今这样信她。有些东西无关于爱却又与爱难分,是以牵扯出来许多矛盾困苦,任是大智超脱也解不开。
有一个词叫做以死明志,那是在心灰至极时候的想法,带些偏激的味道。
可是,当一个人无助到了极点的地步,他是真会这么想、这么做的。值不值得不知道,但至少在那一刻,他认为,信任比生命更重要。
“好。”
即墨清应道,背在身后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手心处却残留几个血痕,那是指甲陷进肉里,留下的深深痕迹。
其实我也有事情瞒着你,我还命了许多人调查你。
我不知道你要同我说的是不是这一些,如果是,那么很好,如果不是,那便更好。
虽然面上不显,但我其实很在乎,比我自己想象的更在乎,在乎到不能承担。但真要相比起来,你还在我身边,这比什么都更重要。
而那些什么欺骗背叛,虽然我还是在乎,说来却轻了。
室内蔓延着压抑的气氛,空气似乎里藏着什么东西,轻如云烟却遮人眼睛。其实,那只是一口气便能吹开的灰色尘雾,却偏偏没有人愿意去吹这一口气。
如弦吐箭,如火吞烟,如惊风送浪滔滔而去,如雨落入土滴滴不止。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不知不觉间便远了。
在获得消息的时候,即墨清问宋歌,倘若陈国异动,他可否应对。宋歌带着笑,像是戏谑,半点不放在心上,说着没信心的话,却又道不论如何定会守住这片土地等他回来。他们太了解彼此,宋歌一直知道即墨清要的是什么,也相信他一定能够做到。
宋歌虽从未说过些什么,平素也总是一副闲散不羁吊儿郎当的模样,但他的心底却比谁都清楚,当今世道需要这么一个人,平定战乱,一匡九州,绝烽火流离,开万世太平。
每个男子心中都有一腔热血,或多或少会有些雄心壮志。宋歌很是清醒,他知道,自己当不了这么一个人,可他真心地期待看到九州聚合的那一天。
都说时势造英雄,可真正的英雄并非时事所造,便是世人皆说其是应运而生,可在他们没看到的背后,那人更多的却该是自己掌握节奏,时机不至,他造时机。
宋歌想,这样的人,早晚要出一个,因为天下之势分久必合,这片大陆不可能永远散成这么多块,他们总会有聚合。而如果那个天定的英雄真出在他们这一代,那么毫无疑问,那个人便当是即墨清。
没有缘由,他就是这么坚定地认为和相信,那个人值得所有人倾注全部的信任,因他从未让任何一个追随于他的人失望过。
而即墨清,他并不知道宋歌的想法。是以,彼时,他尚未看透那个男子轻描淡写的背后究竟藏了怎样决绝的念头,而待得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再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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