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声音慢慢变得嘈杂起来,人影扭曲模糊,她微微皱眉,下意识换上防备的动作,可是意想中的变故没有出现,耳畔却忽然传来隐约的低语声。那个说话的人像是离她很近,近得几乎要贴上来,可她反复转了几回,却谁也看不见。
那个人说:“朱心不是这样的。”
随着这一句话,女子身上的轻纱衣裙慢慢变了颜色,几道光影闪现,她换了一身劲装,手中长剑凌厉冷彻,带着凶煞之气,正往下滴着血。
“你有没有想过欢颜消失之后去了哪里?或者,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并没有消失。”
青衫男子笑得很是温和,说出的话却叫人心惊。
不是这句话有多严重,只是话里意思太深,叫她不自主地有些慌。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林欢颜没有消失?
心神一定,朱心的眸色愈深。她怎么可能没有消失?倘若她没有消失,作为这个身体的主人,她又怎会不知?
这么想着,她却只听见自己答了一个字。
她说:“哦?”
话音落下,画面一换,朱心只看见眼前眩色一片,白光强烈得刺眼,便是她都有些撑不住,不自觉地便抬起手遮挡。良久,白光暗下,她移开了手,却是移开的那一瞬愣了神。
她不喜欢红色,太过热烈,太过招摇,太容易叫人想到鲜血。
半点儿都不喜欢。
可是,这一夜里,她一身绯色衣裳,摇曳在眼前的是细碎却密的金色流苏,它们遮了她的眼,又有些闪。所以,即便说什么细碎,也还是让她难得看清前边何物。
眼前景物如同时光一样倏忽而逝,再一回首,是年迈的她满头银发,想着那个夜。她记得,当时自己坐在榻边,隔着细珠流苏,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可这样也够了,那个轮廓,她很熟悉,认得出来。那是他。
梦境这种东西,说它神奇,是因为它可以随意穿越时光和地界,停在任何一个叫你惊奇的地方,生出一个让人意外的故事。在梦里,青丝可以化为银白,鹤发也可以重生墨色,一切都有转圜和变化的余地,不必在乎什么合情合理。
男子拨开她眼前流苏挡着的细珠帘。
朱心浅笑,是从内心深处涌出来的笑意。今日,我终于要替了她嫁给你。
站在时光对岸的银发女子看着这一幕,心底带了些酸楚。
“当时,我似乎是有些欢喜的。”
那个声音低哑,如干枯的树枝拖地而行,很难听,却莫名的叫人心头一紧。
年迈的朱心看着当年的自己同他喝着合卺酒,眼底碎着亮亮的星子。
欢喜,这于我而言是一种陌生的情绪,很是新奇。是以,我没有发现你的不开心。
现在想来,你是不是早在那个时候便晓得我不是她了?你是不是在那个时候,便已经恨起我了?
这场梦里,即墨清知道了她的身份,是以慢慢疏远了她。有过决绝,有过诀别,一切的一切都真实到不可思议。这是她最在意的事情,也是她如今最深的担忧。
它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她的梦里,是因她在意,日夜惦记着,也像是一个预兆,提醒着她做好准备。
隔着时光的长河,站在局外的角度,朱心看着那个男子挥袖离开。他分明只走了几步便停下,她却不敢追上去。便是这样近的距离,也不是那么容易靠近。
有时候,她会错觉,自己来到这世上,似乎只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这一份情意。她是为情而生的,但因身份经历,却注定不可动情。可她也是人。
是人,便总会有情,压不住、抑不得。
也不一定吧,也许这真的只是一种错觉,只是因为她从前受过的苦难太多,难得温暖,于是便产生了这种错觉。可真的是错觉吗?朱心不知道。无论什么东西,与感情沾上些边,便难免叫人觉得复杂,包括那份心情,包括那份疑惑。
在梦里快速地成长,又快速地退回。来来回回走马灯似的看了无数次曾经,原先折磨过她的矛盾和纠结不停反复。真实发生的、幻想出来的,交织在一起,每一件都像是曾经,没有那一桩像是假的。
最后,画面定格在昆嵩城内。
明月松间照,天气晚来秋。
天朗月澈的夜,她看过无数回,这并不是她所见过最美的一次,却是这一次,最叫人觉得安心。淡淡清辉洒在他的面上,而她望着他,不自觉想起曾经的刀光剑影,抵死拼杀,却已经没有了半分起伏。
这不是什么幻想,而是一桩回忆。
那个时候,她其实还没有放下,只是每每看着他,她总会静下心来。
在他转过来的那一刻,她问道:“你说,活下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沉默,须臾,即墨清抬眼,眸中落了月轮,落了星辰,落了整个良夜。
他说:“活下去本身已经是生命的意义。”
还来不及反应,场景再次崩塌。
可这一次,她没有再看见别的东西,眼前只有一片漆黑。朱心能够听见周边的声音,意识清醒了,人却是醒不过来,手脚身体都动不了,像是灵魂被锁在了躯壳之中。
她能够感觉到自己是躺在一处软榻上,有一个人在身侧紧紧握着她的手。那个人,即便她睁不开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她知道,是他。
接连着几个日夜没有合眼,即墨清的精神力就算再怎么强大,也几乎是到了崩溃的边缘。说来,陈国便是早有准备,可他也没有让他们占到便宜。虽说因基本问题,他们并未真正打胜,但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持住一个平局,也真是不易。
他们的耗损太大了,万幸陈国也损失不小,否则,若真要接连不休的打下去,即墨清真的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守得住这块地方。如今恰值前战落下,他们与陈国都要休整,是以这一向事情稍稍少些,可说是说少,繁琐的东西却实在是多。
制定战略计划、安置增添兵马、牵制皇城势力,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他亲自过目,哪一样都不是省心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连自己都顾及不暇,更遑论什么旁人。
却偏偏照顾好了她。
“睡了这么久,该醒了。”
即墨清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疲倦,眼下两片乌青,显得很是憔悴。
她昏迷的时间有些长,九天,足够一个人想清楚许多事情。
许多原以为在乎的东西,在生死面前却变得极轻。
即墨清是一个怎样的人?在黑暗中长大,难得接触光明,由开始的抵触到后来的接受,直至最终转换了心思愿意共她一起踏出迷雾,破了那片一直看不开的执念。于他而言,最憎恶便是背叛。而这份憎恶,它是从在乎里生出来的。
他和许多人都不一样,这一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没有人可以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客观的看待事情,或者说,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完全的客观。
也许不可思议,也许反复无常,也许在晓得那些事情以后,他真的变得有些不像他……
可恰恰是那些反常和纠结,映出来他面具下边最真实的模样。
闭上眼,还能看见她眉眼弯弯。
——喜欢一个人,也要有理由吗,也要有目的吗?若是有,那我希望你也能喜欢上我。
——从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要是讨厌我,我该怎么办。
——林家堡的后山上,有一株青杏,一株碧桃……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吧。
——我会保护你的,也说过,倘若可以,我会养你。你不记得了吗?
……你不记得了吗?
不,我记得,都记得。这些都是你曾对我说过的。
从回忆里惊醒,即墨清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那样一个喜动鲜活的女子,现下却躺在这里,没有一点儿生气,安静得叫人心慌。
不论你是因什么来到这里,不论你是为什么会与那些人发生冲突,我只希望你能快些醒过来。有些东西,我以为它变了,便是如此,才会对你疏离。可我早该想到,若你真是要来杀我,你有许多机会,没有必要一拖再拖直至现在,不会等我发现、有所防备。
因为那封信函,有时候想起你曾对我说的这些话,我会变得很糊涂,很是昏沉,甚至对于许多原本确信的东西都迷茫起来。
但真是不该。
我看见那些资料,只知道慌,一昧的失措,却忘了许多东西是装不出来的。退许多步说,就算那封信函大部分是真的,就算和我看见的那个人不一样,就算曾经的东西都是在演戏,就算你来自风北阁是为了……
就算所有的就算都实现,但那些曾经、那些感情,怎么可能是假的?
你醒过来,告诉我,欢颜仍是欢颜,对不对?
“大夫说你其实已经大好了,只需将养将养便会无碍,可你到了现在都没有醒过来。”即墨清低了低眼,“我有些话,想等你醒来同你说,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我不想再同你有什么误会,不想再浪费时间做什么堤防了。
“欢颜,虽然你同我讲过,睡着的人是不会讲话的,但如果你能听见,快些醒来吧。九个日夜,你已经睡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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