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下,空旷的殿内仅燃了一只半长的白蜡,不像为了照明,倒像是在祭奠什么。殿门外边有光影闪现,很乱,来来往往的声音极是嘈杂,半点没有平素的威严静穆。
稍仰着头靠在椅背上,轻闭了双眸,三皇子像是熟睡一般,看着很是放松。而今,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豁然的面对失败和死亡,可是事已至此,到了现在,他已经没得选择了。既是如此,便坦然面对吧,哪怕有再多不甘。毕竟这是他的选择,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强迫他。那么,后果也只能由他自己来承担。
说起来,三皇子这样的人,既是心无仁念,能够弑父杀兄,又为什么现在却甘心束手就擒呢?其实他完全可以再谋划最后一次的。设下埋伏,寻来死士,等到即墨清领军进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成不成不要紧,反正也是要死,能够同归于尽还算是赚了一条命。
不是没有想过的。
事实上,他曾定下一个计划,周密详细。只是,真到了这最后一刻,他却放弃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心底清楚得很。如今国家大乱,百姓四散,得人心者极少,他们都不在了,难道要让这片土地落到别国手上去吗?
他或许寡情,或许薄义,却并不是个蠢笨的人。
再坏的人也是有底线的,只要他还是一个人。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人都跑光了罢?他半睁了眼,勾唇。既是这样,便说明,那个人快要到了。整了整衣冠,三皇子端坐起身,慢慢将背脊挺直,目光如炬正正望着门前,向来阴兀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坦荡起来。
薄云如乌纱,被风推来,遮住星月,将一切都变得模糊。
这样的夜,是很适合生出些变故的。
城门口处,火光如照,大军林立于城下,带着迫人气势,叫人单是看着都能激起胸膛里边一腔热血。
即墨清翻身跨于马上,动作干脆利落,右手始终垂在身侧。在他手中紧握着的,是新做的一杆军旗,旗上有二字,书曰“乾元”。
乾为天,有四德,四德之中元为首。乾元其意,天道伊始,万象之春。
两个字里包含着无尽野心,很少有人敢将这两个字放在一起,拿出来,毕竟造反的罪名太大,谁都担不起。可他拿着,却显得理所应当,起义不就是造反么?只是找了个出师之名罢了。他的目的,谁都知道。
然而,便也正是这样的毫不遮掩和行事果决,才叫人心甘叹服、愿相追随。
这是他们发动起义之前便定下的国号,只是碍于当时形势,一直没有书上战旗,如今万事已定,终于可以用得上了。
国号不好想,他否决过许多次,而真正敲定,那是在昆嵩未归的最后几日。
记忆里是个午后,光色暖融,他们坐在书房中,商讨了许久的事情在那天定下,然后余人散去,只留了两个喜欢吱吱喳喳的还在身边闹腾,满脸不明所以的兴奋激动。即墨清轻啜着茶,坐在一旁,淡如止水,波澜不惊,就这么看着眼前的人。
“啧啧,这两个字行啊,说起来,等以后乾元的建国大典,你千万别给我安排位子!嗯,我要混在人群里,然后对旁边的小子大伯指着你说,这是我兄弟,一起喝过酒啃过肉,还一起给娃娃取过名字。”这么说着,宋歌一拍大腿笑出声来,只是忽然想到些什么,霎时沉寂,“当然,我这么说,他们一定不信……哎,等等,没人相信,这真是个问题。”
沉默了会儿,宋歌再次猛地拍了下大腿,声音响亮,听得即墨清都替他疼。
“他们听了不信,于是要我证明,然后我就淡然的抖开背着的包裹,披着战甲走上去,你看见我,立马就说了一堆感人肺腑的废话,然后亲自给我授个官爵什么的。再之后,我面无表情往远处一瞟,眼神坚毅得那叫一个……你们说那些人会是什么表情?哈,单是想想就爽啊!”
男子说着,嘴角几乎咧到耳朵边上,即墨清却是听得眉尾一抽。
这么不切实际的事情也能想得这么开心,两只眼睛都要放出光来,这个人……
即墨清默默低头喝茶。
果然是撞过脑子的,坏得厉害。
也就是这时,还不等他反应,欢颜听了立马拍手叫好,比宋歌更加神采飞扬,畅想出来的东西也更加的天马行空,跳跃得让人抓不住。
最后她总结:“到时候我和你一起,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一定很壮观很让人激动,那个形容词叫什么来着……对,一定很震撼人心!”
那个时候,眼前的两个人说着说着,颇有些知己的味道,甚至兴起还击了个掌,直叫他一阵无奈,在额角按了小半天。
然而,也是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还不曾改变。
当时觉得无言以对,甚至有一种想掰开两个人的脑袋看里边装的到底是什么的冲动,可现在回想,却实在是好。
有些东西,不知道或许无所谓,即便他们存在身边也无所谓,可一旦知道,便再回不去了。这样的事情,知道就是知道,再怎么装作不知,心底也还是清楚。
将目光从旗上移开,目向全军,右手举着旗杆缓缓抬起,在这一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手上。只等这一个指令,他们便可提兵带甲,杀入皇宫。
即墨清的嘴唇几乎抿成直线,夜色里,火光浓烈,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却是这时——
远处有马蹄急急踏地的声音传来,即墨清眸光一凛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人银甲染血,满身污色,看打扮该是个传令兵。大覃的传令兵。
那小兵身形摇晃,仿佛已经透支了体力,失去了意识,瞳色涣散,手臂上却始终紧紧缠着缰绳,或许便是因此,他才没有摔下马背。这时,军中有人抬手,手上一把短匕,在即墨清一声“住手”出口之前便直直送出——
闷哼一声,小兵就这样摔下马来,只是臂上仍绕着缰绳,那缰绳缠得死紧,生生将他拖了一路到他们面前才止住。
那个出手的人是路上收来的,或许不那么懂规矩,却极是勇敢忠心,后来,即墨清要惩处他的时候,有他的同乡为他求情。即墨清却不为所动。毕竟那人行事确实太过鲁莽,军有军纪,若今次他宽恕了他,来日再遇这般状况,又当如何?
只是,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灼灼火光旁,有士兵取下那传令小兵的信筒,倒出里边信函递予他。
火把在侧,光色摇曳,映在他的眼底却寒。
良久,放下手来,微厚的纸张在他手中被捏成一团,信函左下角的军印鲜红,血一样,像是要淌下来。
乌云蔽月,掩住清光。
这样的夜,是很适合生出些变故的。
殿内,三皇子正襟危坐,眸色平静,似在等着什么。然而,这时,他的亲随自后殿而入,带来一个消息,道临界陈国来犯,如今西南处损失惨重,是以求援。
眸中划过几分惊愕,三皇子重重一拍扶手。
陈国?真是好,会选时候。
如今大覃内忧难除,人心分裂,于他们而言,真正是一个契机。
至于求援……
如今的覃内,哪还有什么将领可用?连军心都乱了,他便是有意,又能拿什么援助他们?
可若不援……
三皇子抚额,眉头皱得很深,像是无力,像是痛苦,像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大覃,真是要亡了不成?
亲随见他如此,犹豫着又附耳几句,声音低低,却叫他听得一愣。
几乎是从皇座上弹起来的,三皇子揪住男子衣领往地上一扔,单手指着他,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亲随挣扎着半爬起身,单膝跪下,抱拳垂首:“是。那即墨清等人率领大军立于城前而未入,直至方才看见传令兵消息,他们、他们已经率领军队转向西南去了,想来,想来……”
想来,是替了援兵,去抗陈。
重重跌回座上,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大骂出声。但那人既然率兵去了西南,便真是了了他一桩心患,也给了他喘气的时间。
极慢的睁开眼睛,那双微微上挑的眼,此时,里边又浮上几分叫人不喜的算计。
人类总是很奇怪的,当他们以为那是生命的最后一刻的时候,会愿意变得通透、放下执着,想想初心,生些感慨和悔意。可一旦发现不是,便又会拧巴回去。
便如殿上之人,此时的他,眼里流露出几许精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手指一下下点着扶手,三皇子缓缓勾唇,带出个不深的弧度。原本都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却在这一刻重新看见希望,这是怎样一种感觉?新生?
呵,也许,是天不愿亡他,也许他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沉了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怪气,透着几许不自觉的得意:“哦?他去了?他凭什么去,看来他已经把这个国家当成自己的了。”
说着,眸光一瞬,笑意淡下。
“不过,这样也好。”
他想去便去,想借机收服人心便收。如今,是老天给他时间准备,叫他重新再来,保存实力,等待时机。待得即墨清抗陈归来,不论是胜是败,都定元气大伤,到时候再斗一场……啧啧,赢家便难定了。
而他只需要在这里重新聚集起一股力量,静候便好。
既是黄雀,也是渔翁,这感觉……
三皇子笑笑,身子都松下来。
当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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