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陈国来犯之后,即墨清立刻下令调转方向援助西南边界,没有半点儿犹豫,似乎这真是一件不需考虑的事情。现在离开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是没想到的。即墨清也知道,有可能那个人会趁这个机会再起东山,培植自己的势力,甚至寻人取了自己的性命。
但他必须这么做。如今的局势他再清楚不过,若他不去,恐怕真的便没有人去了。
推翻大覃不是不重要,他筹划了这么久,为的便是这个目的。
可同时,他也很清醒。
即墨清从前很恨那个位子上的人,很恨权势,甚至很恨这片土地。
如果不是这些,他的父母不会死,他的家不会破,他不会寄于仇人篱下,小小年纪便通透了人情冷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长大,身体里埋着刻骨的恨意,黑暗到不知道该如何爱一个人。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很偏激,恨不得把这一切都毁了,拉整个天下来陪葬。
可那也只是一段时间的偏激。
把一切都毁掉,他凭什么毁了一切?除却那人之外,没有人再欠他,既是如此,他便没有这个资格与除了那人之外的人讨回仇恨。且他所恨便是那人亡他家族,既是如此,他怎可让自己同那人一般,瞬念不仁变得嗜血蠢钝呢?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成为自己所鄙夷的模样。
他想报仇,想坐上那个位子,想成为天下之主。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在国家不存在的情况下,便都没有意义。
看似复杂的一件事情,真要理起来,其实很简单。
转角处,看着男子跨马向前,率军离开,朱心的眼睫微颤,远去的火光照不进她的眼底,于是那里边只剩一片幽深,暗黑空寂。
我就说了,你那般模样与我说话,总像是要离开,总像是在道别,总是不好。
可谁叫我答应了要等你呢?
唇边带着的笑有些无力,朱心轻叹。正欲离开,却是这时,她发现不远处跃出的一个身影。那人自檐上跃下,翻身下地站起的动作很是利落,顷刻间跨马追向大军。
不会看错,那样独特,是风北阁的身法。
楚翊说她体内的蛊毒已解,是不是阁主也知道了?由此,阁主大抵也猜到了她的叛离,是这样吗?朱心的眸色更深了几分。
可阁主为何这么快便派人前来?风北阁的规矩是一次不成便无第二次,阁主为什么这样执着于这一桩生意?
来不及多想什么,朱心足尖一点借力跃上屋檐,追着那马匹而去。可她的速度虽快,却怎敌得过马儿全速向前?情急之下,脚尖一勾,带起瓦片,朱心凌空一掷,瓦片划破空气,尖端没入那人臂上。
夜色里身影轻晃,那人回头,正正对上朱心的目光,却是半分未曾停留。反是一扬马鞭,加快了速度离开。
风北阁中每个人都并不相熟,仅那一眼,又隔着暗色浓浓,朱心实在认不出那人是谁。如此,便能难以判断其实力如何、惯常手段又是怎样。
心却不觉慌了起来。
他或许很厉害,才识谋算都没得说,可要论起风北阁的手段,他知道的却不多,那是个怎样的地方、里边都是怎样的一群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里边的人在非人的折磨下长大,几乎磨灭了人性,他们从不把命当命,不把人当人,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的人,他们还能在乎谁呢?是以,他们不择手段,可以用任何方法来完成所谓的任务。
她知道,因她从前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员。
回到小院整理东西,朱心的动作很快,却在回身的时候微微一愣。
扒着门的小手胖得起了涡儿,小小的孩子,肉团一样圆润可爱,一双眼黑漆漆的,亮得厉害。茗儿披着小小的斗篷,脸扬起来,在毛茸茸的领上,见她回头,于是伸着小手要她抱。
顺着茗儿望见抱着她的楚翊,朱心轻咳一声,像是有些不自在,却是楚翊闲闲踱来,将孩子递给她,动作很是自然。
“怎么,看你这样,是准备走?孩子不要了?”
茗儿依在她的怀里,奶声奶气吱呀着,口齿不清,但听着音节,叫的该是娘亲。小小一团偎在她怀里,软软温温的,直叫人连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微微弯了眉眼,虽说模样有些不自然,但她眼底的暖意却真切。
只是,不多时却又移开了眼。
“你来得正好,我现在有些急,没有太多时间说些什么,只是……”
“你又要跟即墨清走?偷偷跟着?”
朱心并不奇怪楚翊会知道,似乎,他本就该是什么都知道的。
略顿了顿,朱心沉声道:“在他身边,我看见风北阁人,我担心阁主要对他不利。”
闻言,楚翊收了之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想起风北阁主的真实身份,他瞬时变得凝重起来。这样说来,陈国来犯或许不是偶然,而该是早有预谋。
可若真是如此,那她此去便更危险,叛离风北阁、盗取蛊虫,再加上与风北阁做对,虽蛊虫之事非她所为,但那个人哪里是讲道理的?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同怪在她身上。
楚翊开口想阻止她,却在接触到她眼神的那一刻停住。
他没有这个立场,便是开口,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你的意思是又要我帮你带孩子?我告诉你,这可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
孩子在她怀里扑腾,小小胖胖的手不停往上拍,朱心不大会抱孩子,或许是抱得她不舒服了,低头一看,小肉脸都皱了起来。楚翊见状默默叹了声,将茗儿接过来,认命似的。
“算了算了,总归也不是第一次被你坑了。”说着,又像是不甘心,楚翊轻轻捏了捏孩子的脸,“我堂堂神通谷谷主,居然沦落到带孩子,真不是一般的大材小用。”
定了定,朱心提起包裹背上。
“谢谢。”
说着,最后看一眼孩子,她转身便欲离开。
身后的楚翊却忽然开口:“你就这么去?做好准备了么?这一次与你以往的任务都不一样,那个阁主是一定要除了即墨清的,此番他既在你叛变的情况下行动,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想不到有多凶险。实话说,风北阁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个风北阁。”
顿住,回身,朱心微皱了眉。
“你知道些什么?”
楚翊苦笑,我知道些什么?
即墨清再厉害,也不过肉体凡胎一个人而已;那只大军再威武善战,也不过是时代逼出来的,未曾经过严苛训练。
我若说知道他这次凶多吉少,你愿意听么?
想是这么想,楚翊也知道,就算他把自己晓得的都说出来,她也不会因此放弃,搞不好还会更加急切就要冲上前去。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和飞蛾扑火大概是一样的。你拦住它是为它好,放任它,才是让它死。可它和你的立场观念都不同,你拦住它,它还是会扑腾,还是会奔向火光。它不是不怕死,只是,趋光,是飞蛾的本能。
说完之后,楚翊微顿,看着眼前若有所思的女子,陡然一笑。
“所以,你是飞蛾吗?”
朱心像是愣了一愣。
“我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从前的我一直觉得那很蠢。”她一滞,“可是,从前的我也不会回答你这些奇怪又毫无意义的问题。”
握着包裹的手紧了紧,朱心勾唇,像是无谓,眼神却坚定。
“从前我认为那很蠢,但现在我能理解飞蛾。”
孩子在楚翊的怀里睡过去,朱心笑笑,轻轻抚上她的脸。
温温软软,单是碰一碰,就叫人觉得很暖。
“朱心不是这样的。”楚翊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欢颜消失之后去了哪里?或者,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并没有消失。”
朱心抬眼,眸色一片平静,她就这么望着他,良久,启唇,带着笑。
“哦?”
楚翊像是还想说什么,可她收回手,截住他的话。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没有好好谢过你,这一次怕也不行了。”朱心说着,一声口哨唤了来人,是这个时候,楚翊才发现她手上的玉指环,“虽然每一次的路途都是未知的,但如你所言,这一次或许格外不同一些。如果我回不来,茗儿就托付给你了,欠下的这些东西,我也只有一句对不起。”
眸色微晃,楚翊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我照顾她到你回来。”
一愣,颔首,朱心回头,跃上之前唤人牵来的马匹。
“再会。”
楚翊望着马背上的女子,她的身后是月轮半缺,逆着光,表情便总叫人看不清楚。
可即便看不清楚,楚翊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她那几分诀别的意思。
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让你愿意为他舍弃一切,在听闻去寻他可能有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退缩,却只是一瞬之间,便做好了随那人一同再回不来的准备……
你一定是很爱他罢。
“虽然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马蹄踏地渐远,楚翊低头,看了眼怀中熟睡的茗儿,“却怎么,还是有些意外呢?”
夜色深深,有叹息自深院泄出,带落枝头一滴露水。
落得干脆。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