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记载,大覃是一个存在时间极短的国家,自建国至亡国,四十六年而已,尤其最后的两年,更不过是名存实亡。也许繁盛与衰微总是交替着,腐朽的木头上也能生出花来。便就是在大覃灭亡之后,新国建立,国主威慑九州,胆识过人,谋才兼备,纵横天下。
也便是在他的手上,国家变成了朝代,天下归一。
天色蒙蒙,雨水节气,二月末。当日,宜出行、修造、祭祀,忌入宅。
这是大覃四十五年,冬末换春,很多人都没有过好的一年。
皇城本是一国重地,城门自然修得气派威严,门楼为三层崇楼,门前有左右双阙,门外特设有曲池三层,且非月牙形状,而是修成了少见的方形。
如此,一是看着壮丽,二则,若有敌人攻入其中,只要内里的人将主城门和瓮城门关闭,敌军自然便成了瓮中之鳖。月牙形容易将敌军聚集到凹陷处,双直角却能将其分散。
这是一个国家最后的屏障,故而设防最深,若是攻破此处,国家便是彻底的亡了。
而此时,有一个男子站在这座城楼之下,身着直裾,青灰磊落,外披一件金线云纹大氅。他直直望向前方,目光如炬,像是眺过了山川层云,望见了很远的地方。
虽说,与城楼相比,一人甚小,犹如巨木之下的木丛。可他到底不是低矮木丛,任谁与那比喻相似,他都不可能。像是带着无尽威慑,像是天生的王者,即墨清仅仅是站在那儿,便能叫人忽略了周遭一切。
城墙之上、在他身后,无一人守卫,却是前边有大军浩荡而来,带着可吞山河的磅礴的气势,似能顷刻踏平这万里河山,无能相阻,叫人心惊。可他只是站着,面如止水,仿佛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稍有动容。
大军在他不远处停下,为首的男子下马,披风扬在身后。暮云泛红,霞光映在男子的脸上,愈发显得意气风发。
宋歌勾唇抬手,锤了下他的肩膀:“等很久了?”
万马并进扬起的风尘还未消寂,即墨清略过宋歌,向着他的身后看去。
那是一只大军,骁勇善战且心怀大义,是他的军队。在很久以前,他还没有自己力量、不足自保的时候,他便期待着这样的时刻了。
说期待而不说期盼,是他相信总有这么一天。对于一部分人而言,这样的话,很是自大,可于他不是,也半点不让人感觉是。
略一眨眼,即墨清望向宋歌,缓声答他:“的确等了很久。”
在记忆里,仿佛从出生起便在等着的这一天。
若是这样讲来,为了这一天,他等了近三十年。
宋歌不置可否,环臂,将一杆银枪抱在怀里,束起的发被风扬起,满是恣意,看起来没有半分烦忧,叫人羡慕。也许吧,看上去无忧安乐的人总是惹人羡慕的,因这世上,到底还是满心烦恼的人更多。
烦恼,有时候是因为一成不变,有时候是因为变化太多。哪样都有可能。
吊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即墨清放松了些,却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
“宋远呢?”
“在泠儿那里。”说出口后,像是有些尴尬,宋歌挠挠脸,“不是,该是祁鸢。”
这样的回答不是不叫人意外的,便是即墨清都不禁怔了怔:“哦?”
努力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宋歌耸耸肩:“做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她比我会带,我又要替你领军,自然便先托给她了。”
顿了顿,即墨清移开目光,侧了侧头,面上的表情叫人看不分明。
“知道了她不是……你还能这样平静?”
“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平静的,也消沉过、惊讶过、不可置信过,但慢慢的还得接受不是?况且,咳咳,真要说起来,我和泠儿在之前说话不多,我带走的本就不是她。我接触更深的,该是祁鸢,而她不是一个坏人。”稍顿,他补充道,“是个人都有无奈的时候,比起江湖中的那些传言,我更信她一些。”
比起江湖传言,我更信她一些。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显得那么难得。
即墨清知道宋歌生性洒脱豁达,只是,不想他的接受能力也这么强。
反倒是他……
不过,或许也不能这么说,感情里边,一点点细微的不同便算千差万别,更何况他们之间,看着情况相似,实际上,却差得那样大。
宋歌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看着无事的男子忽然就这么沉默下来,像是陷入了莫名的思绪。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毕竟是自幼一同长大,他看得出,那不是什么好事情。
可他到底是为什么在烦忧呢?
手指在臂上轻点,宋歌其实最不会安慰人,曾经即墨清与他一同喝酒时,甚至还说过,在别人心情不佳的时候,只要他不说话,便能算是个安慰了。他想,更何况,眼前这个人最不喜欢的便是被人看透心思的感觉。
天边飞过一只孤雁,真是奇怪,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雁呢?
宋歌看了会儿,转过头来:“你是现在进去,还是等冷静一会儿再进去?”
像是被逗乐了,即墨清笑笑,但很快笑意又淡下来,他轻轻摇头。
停了会儿,他缓缓开口:“需要平静的,不该是里边那位么?”
随着他将视线转向城门处,城门未掩,一眼便能望进去。里边的长街,街边的楼房,都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只是今日看来,却像是有些许不同。
不同的便是样貌,而是意义。
宋歌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眼神变得有些深,原来与他一同打仗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却是这一刻,深刻的感觉到,天是真要变了。
大覃建国的确不久,可他生来便在这个国家。他的父亲是勋国公,他从不曾有过即墨清的感觉、不能体会他的恨与辛酸,执念孤寂。是以,也无法理解这对即墨清而言,是何意义。
记忆里边,城门处当有许多士兵守卫,严查防守。可今日至此,眼前虽依然是壮观的建筑,却没有一个看守的士兵。时移势易,从来不止是四个字而已,其中包含着的深意总让人不得不为之扼腕叹息。
这个世上从来不缺笨人,可再笨的人,在这样的局势下边,也晓得该如何选择。
历史的洪流一波波涌向前来,如今之变,在书上也许只会是一个分界点,可对于很多人而言,它却并不那么简单。这是由许多人的选择推动而成的,一点一点的改变,汇聚成后来截然不同的景象。
民心散、朝堂乱,便是深宫之中也只留下了几个死忠的侍者。
即墨清也许有所波动,但真正需要平静的,的确是另有其人。
霞云散去,夜色昏昏。
便是在这样一个夜里,宫中大乱,外边一片喧闹。
谁都跑了。
呵……这江山,分明还没有易主不是?
端端立在大殿之上,睥着台阶下边一片空旷,门窗都掩得很紧,而三皇子眺向入口处,像是透过它望见了门外的东西。他双手负于身后,着一身黄袍,背脊挺得笔直,就这样站在那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天下乱了,早就乱了,他不是不知道,却仍想在彻底乱起来之前坐上一回这个位子。当念想变成执念,便带上了腐蚀的力量,侵入人的心肺肝脏,拔除不得。也便是因为这样,执念这种东西,一旦形成,便很难割舍。
它那样深,存在得那样鲜明,像毒。
他原先不爱这些虚的东西,却不记得是哪一天,忽然一下,感了兴趣。
缓缓摩挲着椅边扶手,三皇子弯了唇角,慢慢坐上去。
本是笑着的,却在坐上的那一刻僵住。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冷,从手掌到背脊,一片冰冷。若要将手放在两侧扶手上,背便挨不到椅背,若要靠上后边,腿便不那么好放。这座上的垫子并不很软,椅子造得也大,不好坐人。
原是这种感觉。
念了这样久的位子,他为它做了无数的事情,杀了无数的人,包括他的兄弟,包括他的父亲。可是,坐起来,原来并不舒服。
三皇子抬手,抚额,突兀地笑了出来,声音回响在大殿里,绕梁而过之后,笑声就这样转成了哽咽。
可有什么好哭的?
要比起来,他才是活到最后的人,也算是坐过了这个位子。
实现了自己想实现的,完成了原先的执念,这样算来,他也是赢家。不是吗?
既是如此,现在,他也可以安静地等待最后一刻。
现下大覃尚存,哪怕人心都散了,江山还在。既是如此,那么,他便是这个国家的君主,或者,即便不是,然身为皇宗,他总不能离开。
他生在天家,这里便是他的家,就算要走,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争了小半生,最后换得的,至多是以大覃国君的身份殉国,值不值得不知道,但这样也算是一种完满罢。
合上双眼,他缓缓靠在椅背上,双手无力的垂在两旁,像是疲累,再撑不住的疲累。争不过了,再争不过了。
局势……早便定了。
苦笑着半睁了眼睛,三皇子望着顶上。
他从前没有发现,如今却觉得,这个殿太大,顶那样高,真是不好,空得厉害,叫人心慌。
尤其是一个人呆在这儿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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