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吴兴,惜月楼。
“白玉帐寒夜静,帘幙月明微冷。
两地看冰盘,路漫漫,恼杀天边飞雁。
不寄慰愁书柬。谁料是归程?”
沈宛正坐在书桌前,苦恼着该如何措辞,回信给纳兰性德。
只见她,巴掌大的面庞,肤如凝脂。腮上的红不知是那脂粉,还是她自己憋出来的,煞是可爱。小巧的鼻子下,布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再往下,那两片薄唇上着了鲜红的胭脂,却紧抿着不肯开启。
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执着笔。宽大的袖口滑落半截,露出的手臂部分,如同一件艺术品,佩戴的翡翠手镯与之交相辉映。手指纤细如葱,指甲用玫瑰花碾成的汁液染的鲜红。
冥思苦想间,她将毛笔轻轻咬在牙间。
好一副灯前美人书信图。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莞尔一笑,开始在信纸上书写。
“这是我写给纳兰公子的第一首小令,《望远》。宛儿不才,让公子见笑了,然实则我一片真情实意。对于纳兰公子钟情于亡妻的事情,宛儿早有耳闻。况,我将公子的《饮水词》日夜诵读,首首阙阙都已了然于心。正是因为拜读了这些,我才更加被公子的情深感动了。”
沈宛轻轻地叹了一声,接着往下写了。
“宛儿实在不知道,这样写给公子的信,能否安慰你一二分。我虽不信佛教,但也对佛家故事略有知晓。公子不妨也看看,解一解心中的恨吧。”
纳兰性德拿起信,心中立马感到一阵抽动。
原来,沈宛的信纸也是熏染过的,呈淡淡的紫色。
而且,她也用了自制的干花,粘在其上。
只是,她与卢瑾蘅还是有些差别。
卢瑾蘅用花,只是清新的桃花、菊花,偶尔用一两瓣浅色的月季。
可沈宛,第一封信就如此大胆,用了鲜艳的芍药花。
再看看这信上的笔迹,好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
“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女子。
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女子?
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纳兰性德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
“公子的情意,在宛儿看来,也能比得上阿难,用尽两千年时光,去等这个心爱的女子了。”
纳兰性德这次自己都感觉到,自己无意之中笑了。
“愿公子一切安好。还有,公子对夫人的情意,是最感人的。你不必因此,而觉得困扰。宛儿,会继续为公子写信,至于能不能帮你分忧,就要另说了。”
十月,慈宁宫里。
“嫔妾参见太皇太后。”
“哟,是你来啦!”
“是,今儿个瞧着天儿不错,特来给您请安,顺便带了点儿栗子糕。”
原是卫嘉淼带着锦书来了。
“好好好!难为你想着我爱吃。”
苏麻喇姑早已上前接过,忙着准备给太皇太后尝了。
“老祖宗,这卫贵人啊,真是心思巧妙呐!”
“哦?”
太皇太后倒是有些好奇了。
“苏麻姑姑谬赞了,嫔妾不过是进点心意罢了。”
“您瞧瞧,这还叫不巧啊!”
苏麻喇姑笑吟吟地端上了栗子糕。
太皇太后也戴上了老花镜,伸长了脖颈,想看看到底有什么新鲜花样。
“恩!不错。”
“是吧,我哪敢蒙老祖宗您呐!”
“这我可得好好尝尝了!”
这宫里的栗子糕,原先是像月饼样的,只是将馅儿改成了栗子蓉。
卫嘉淼却将其改成藕粉栗子糕。
藕粉原先就晶莹,还泛着一层粉色,原就讨喜。
至于这栗子,她也很用心,一半儿碾成了蓉,另一半儿只切碎成小丁儿。
太皇太后尝了一块。
“这瞧着中看,没想到味儿也是一绝!这栗子蓉和粒,加在一块儿,口感妙极了。这孩子估计也知道我爱吃甜,难为她想的周到了。”
“太皇太后您喜欢就成!嫔妾经常做了,给您送过来便是了!”
太皇太后瞧着这张脸,越看越中意。
“你呀,别一口一个'太皇太后'的,多生分呐!就跟皇帝,苏麻他们一样,叫我'老祖宗'吧!”
“老祖宗!”
“诶!呵呵呵呵……”
苏麻喇姑见氛围很好,就奉上了太皇太后最喜欢喝的油茶。
太皇太后见了,连连点头,默默称赞苏麻的眼力见。
这油茶,可不是谁来都能喝的,那必须得是太皇太后喜欢的人,才有份儿。
卫嘉淼也爱喝,没三两下功夫就喝完了。
太皇太后见她也不矫情,不做作,更是喜欢了。
“哦,对了,你的小名儿是什么?以后,我都叫你这个吧。”
“回老祖宗,听父亲说,嫔妾出生的时候,突然整间屋子都充满了香气,因而就把小名儿改了'芬儿'。”
“好,以后就叫你'芬儿'。”
“诶,老祖宗!”
虽然现下看起来一片和气,卫嘉淼的心里,却是有几分感伤的。
纳兰性德又收到了信,不过是顾贞观的。
上回收到沈宛的信,他并没有急着回。而是去信顾贞观,想向他了解了解,沈宛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顾贞观在信里告诉他,沈宛,出生在浙江乌呈。其祖为明朝重臣,所以大清入关后,家里被打成罪臣之家,也因此不在汉军旗下。
她自幼母亲就去世,是父亲一人将她拉扯大。
由于是书香门第,因此琴棋书画,她都略有涉及。
不料八岁那年,父亲突然病倒,她迫不得已,只得将自己卖出去。
买她的贩子,见她天资不错,也没有糟践了她,反而把她带到吴兴。
在惜月楼里,她接受了更加深层次的系统学习。
诗词歌赋方面,她是吴兴第一才女;乐器舞蹈方面,她也做到了远近闻名。
卖艺不卖身,更是让多少王孙公子青年才俊,踏破了惜月楼的门槛儿,只为了见她一面。
可奇怪的是,对于顾贞观,她反而是自己找上门来拜访的……
“恩……”
纳兰性德发出一声沉吟。
不想这沈宛还是江南第一名妓……
很快,他就给沈宛写了第二封信。
夜里,秋风飒飒,倒是显得周围愈发寂静。
“李德全,什么声音?”
“回万岁爷,奴才耳拙,分不出笛声还是箫声?或者,是埙……?”
皇帝忍无可忍的白了他一眼。
“真够笨的!走,去找找看!”
循着乐声,竟然来到了延禧宫。
隐月阁的院中,卫嘉淼有模有样的吹着一曲玉笛。
皇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这美景配美人,还有美妙的笛声……
恩,醉人……
卫嘉淼却似乎吹奏的十分入神,没发现皇帝已经来了许久,在石桌前也坐了许久。
一曲终于完毕,她又叹息道: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想不到,朕的卫贵人,竟然如此偏爱相思诗词!”
“臣妾参见皇上。”
卫嘉淼的脸上,表情淡淡的。
“怎么?心里想着哪一家小郎呢?”
“臣妾不敢。只是偶然间想到,吟诵出来罢了。”
不知怎的,两个人都沉默了,就这么耗了半个时辰。
一个坐着,用手指不停的敲着石桌。
另一个站着,手里还拿着玉笛。
终于,皇帝还是先开了口。
“你,早点儿歇着吧。”
“臣妾恭送皇上。”
望着皇帝远去的身影,卫嘉淼再也支撑不住了。
她跌坐在石凳上,无声的流着泪。
锦书和茜汐,只是安安静静的在她身后服侍着。
皇帝显然是生气了。
他不知道,他不明白,卫嘉淼为何频频在月下发出感慨。
“李德全,去,帮朕查查……”
卫嘉淼,其实也是性情中人。
除夕前夜,她得知皇帝又去了景陵。
四月十五那天,她也在雨中,远远的望着站在春禧殿外的皇帝。
“他的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些人。而我,在他心里,究竟有没有位置呢?”
卫嘉淼用力的闭上了双眼。
“还是说,我一直一直,就只是一个长得像,举止像的替身……”
两个人都属于多疑敏感的类型。
两个人都属于有话不说开的类型。
卫嘉淼哭的没有力气了,进屋睡了……
皇帝在勤政殿偏殿,却是一夜未眠……
两天后。
“万岁爷,您怨奴才吧!您交代给奴才的事儿,奴才细细去查过了,什么都没发现呐!”
皇帝似乎有些头疼,用手指在眉间用力的按捏着。
“知道了。既如此,就随她去吧。”
此时,皇帝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愁。
慈宁宫里,卫嘉淼又来找太皇太后撒娇了。
她整个人坐在脚踏上,头轻轻的枕在太皇太后的腿上。
太皇太后也是爱惜的,抚着她的头发。
苏麻喇姑坐在一旁,赶着针线活儿。
“这是怎么啦,我的芬儿?恩?”
“没事儿。”
“说来给老祖宗听听,是不是皇帝欺负你了?有老祖宗给你做主呢!”
“不是,老祖宗您别多心。嫔妾就是想多依靠着您。”
太皇太后活了七十岁,心里自然是明镜儿似的。
“哎哟,你们啊,一个两个都这样,那我这慈宁宫啊,当收容所,疗养处了!”
卫嘉淼微微抬起头,那双水汪汪的眼里充满了好奇心。
太皇太后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先前的那拉贵人,也是老往我这儿跑,一和皇帝闹别扭的时候,呵呵呵……”
卫嘉淼略微怔了一下,但是没大动静,继续躺着。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才肯起身。
为了赔罪,她给太皇太后舒舒服服地,捶了一趟腿。
“好了老祖宗,嫔妾明儿再来看您了。”
“别呀!你一个花季少妇,成天里往我这儿跑干嘛呀?”
“嘿嘿,嫔妾不管,嫔妾告退。”
说着,卫嘉淼就快步走出去了。
“哎,这孩子,可千万别犯傻,跟慧儿一样,那我可真得心疼死了!”
“老祖宗别担心,我瞧着卫贵人,倒是没那么死心眼儿。”
苏麻喇姑劝着。
“但愿吧……”
卫嘉淼来到春禧殿外。
“主子,您……”
锦书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事儿。我只是忘了,她,也喜欢去慈宁宫。”
说着,她回身儿对着锦书一笑。
“你上次跟我提过。”
天色渐渐昏了,却也蒙住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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