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75年,清康熙十四年。
纳兰性德第一次护卫皇帝,参加祭天大典。
皇家每年冬至日的圜丘祭天,继承了古代郊祀最主要的形式,礼仪极其隆重与繁复。
每当祭日来临之前,必须进行大量的准备工作,不管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亦在所不惜。
首先,对天坛内各种建筑及其设施,进行全面的大修葺。
修整从紫禁城至天坛,皇帝祭天需要经过的各条街道,使之面貌一新。
祭前五日,皇帝派裕亲王到牺牲所,察看为祭天时屠宰而准备的牲畜。
这位裕亲王,是顺治帝次子,当时对皇帝有让位之礼。皇帝登基后,加封其为亲王,以表感激之情。
前三日皇帝开始斋戒。
前二日书写好祝版上的祝文。
前一日宰好牲畜,制作好祭品,整理神库祭器;皇帝阅祝版,至皇穹宇上香,到圜丘坛看神位,去神库视边豆、神厨视牲,然后回到斋宫斋戒。
祀日前夜,由太常寺卿率部下安排好神牌位、供器、祭品;乐部就绪乐队陈设;最后由礼部侍郎进行全面检查。
整套祭天的仪式,基本都是参照明代的皇家仪制。
旗人入关之后,面对着令自己眼花缭乱的大汉文明,迅速地生出了一种自卑,而又夹杂着恐惧的心理。
自卑,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是以野蛮的刀剑统治着高贵的文明;恐惧,因为他们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文明强大的同化能力,他们害怕自己这寥寥的人丁,终将被它的大潮湮没。
所以,从皇太极开始,他们就学习汉文化中的祭天大典,以此表达自己对自然对祖宗的敬意,也想借此洗刷一些自己的野蛮。
冬至日。
这天,日出前七刻,时辰一到,斋宫鸣太和钟,皇帝起驾,步行至圜丘坛。
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
此时,圜丘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烛影摇红,给人以一种非常神秘的感觉。
文武百官紧随皇帝的脚步。
祭奠的程序,依次分为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
经过几个时辰的折腾,终于礼毕。
皇帝宣布,将祭祀用的祭肉分给众人。
此时,大家脸上都不太好看。
纳兰性德也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参与家祭的情形。
所有的细节全都模糊了,但他分明地记得,分食祭肉的时候,自己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一口便吐了出来。
锦衣玉食的他,从来就没有吃过这样难吃的东西:那只是一块粗糙割就的猪肉块,在白水里煮到八成熟,没有任何佐料。
他大哭起来,但平日里那么关心自己的父亲纳兰明珠,却反而严厉起来,喝令自己把那个肥腻腻的肉块吃掉。
他只得抽噎着,捡起那块祭肉,放进嘴里,不敢咀嚼一下,飞快地吞了下去。
祭礼完成之后,纳兰明珠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对他讲起了祭肉的来历。
他说他们的祖先,在遥远的白山黑水生活的时候,就是这样吃肉的。
今天的祭祀之所以还要这样,就是为了提醒八旗子弟,无论在多么富贵繁华的生活里,也不能忘记祖先的辛勤和艰苦。
是的,那时候的八旗人家,不但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祭祀大典,要遵循此礼,连每一个高官贵族家的家祭也应如此。
面对如此难以下咽的祭肉,久而久之,这些官员和贵族子弟们,都想出了下策。
有的摆出一副吞咽祭肉的样子,实际上却把祭肉悄悄地藏进了袖筒。
有的特意带上一张油纸托着祭肉,好像格外恭敬似的,实则那张油纸上早就浸过了调料,吃祭肉的时候,可以偷偷地舔舐这张油纸,来化解肥腻。
这些偷奸耍滑的举动,往往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进行的。
如此多有身份的人物,宁可干犯欺君之罪的事,也不愿直接面对祭肉,真是难为他们了。
“今日,与众卿家相聚于此,共同祭天祭祖,朕十分欣慰。愿,上天保佑我大清,列祖列宗保佑我大清!”
说完,皇帝便带头吃下了祭肉。
底下的人也不好意思推脱了,该吃的吃,有耍滑头的继续耍滑头。
纳兰性德在一旁,吃下了祭肉。
而且,他没有如同小时候那般厌恶,反而是带有些许崇敬的心,慢慢的吃下去。
祭天大典结束后,皇帝碰到纳兰性德。
“呵呵呵,容若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些都是臣的本分。”
“那块祭肉,不好吃吧?”
“不,臣并不觉得难吃。”
“哦?恐怕,你是第一个跟朕这么说的人。”
“臣绝对不敢隐瞒圣上。臣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臣曾经被老师徐乾学感染。”
“恩,说来与朕听听。”
“是。”
原来,徐乾学曾经在教授儒学课的时候,深情地背诵过两千年前的经典文字:
"《史记·礼书》里早有记载:'大飨上玄尊,俎上腥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大飨上玄尊而用薄酒,食先黍稷而饭稻粱,祭哜先大羹而饱庶羞,贵本而亲用也。'"
他说,汉人的祭祀,也是吃最原始的食物,饮最薄的酒。
目的就是为了提醒子孙后代:饮水思源,居安思危。
他还说,中华大国是一个礼仪之邦,但这些古老而珍贵的礼仪,渐渐都被不肖子孙们抛诸脑后了。
纳兰性德被徐乾学眼中的泪感动了,他也从那天开始,牢牢的记住了一个道理:
礼义亡了,中华也就亡了。
“说得好!看来,朕也得多多向徐乾学请教才是!”
皇帝毕竟年轻,需要有人倾诉。
纳兰性德一则年龄与皇帝相仿,二则才貌双全,更加受皇帝青睐。
接触过几次后,皇帝就把他当成知己,在国事或感情方面遇到问题,都会告诉他。
转眼间,已经是公元1679年,清康熙十八年。
这天是十二月十二日,纳兰性德的生辰。
“容若啊,这么多年了,朕却一直觉得,你跟朕之间,有些隔阂。”
“臣惶恐。”
“朕时常觉得孤独。”
皇帝把双手背在身后,眼底有说不尽的落寞。
“朕是真心把你当成知己,朋友。”
“臣,谢皇上厚爱。只是,为人臣子,只得先把皇上当君,其次才能是朋友。”
纳兰性德抿着嘴低着头,眉头微皱。
“自古以来,出生在帝王家的人,朕都觉得是不幸。”
“不。臣相信,皇上您早已经明白了帝王将相之道。帝王,生来就必须学会承受孤独。”
皇帝静默了片刻。
“朕啊,还是喜欢当年那个,在秋狝勇夺头魁的容若啊!”
两人似是突然记起当年的场景,都微微一笑。
“臣当时年纪尚轻,不懂事。”
“不。那才是一个少年应有的豪情。”
“这些年,经历了太多,臣也慢慢的,在成长。只希望,能多为皇上分忧。”
“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皇帝拍了怕他的肩。
“朕啊,最近碰到了一个跟她很像的女子。”
“想来,是新封的卫贵人。”
“是。”
“臣也有所耳闻。听说这位贵人,长的国色天色,十分貌美。臣,恭喜皇上,得佳人相伴。”
“她和慧儿,很像。只是,眉眼间多了一丝媚。然,整个外壳却是冰冷的。”
纳兰性德静静的听着。
“她不似其他嫔妃,都想要围着朕转。她似乎有自己的世界,朕出现的时候,她会配合,但是一旦离了朕,便冷的有些不近人情。”
“所以皇上喜欢她。”
“恩,也许吧。”
皇帝嘴角有了一丝笑,自己却不自知。
纳兰性德回到家中,也静静的想起了自己和雪梅的事。
想着想着,不禁挥笔写下一阙《采桑子》。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那拉慧儿,一进了宫,就只成了皇帝的慧儿,不再是那个,在家里天真烂漫的梅儿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只可惜,人也已经不在了。
真真是造化弄人,叫人好不唏嘘。
延禧宫的隐月阁里。
“锦书,你能再跟我讲讲她吗?”
卫嘉淼温婉的笑了。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那个跟她相像的女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错,她早就知道,皇帝有意无意中,把她当成了某个人的替身。
所有伺候的宫女里,名字都是带“茜”的,茜雪,茜芳,茜汐。
独独有一个锦书。
这是其一。
其二,皇帝一次跟她谈诗说文,得知她最喜欢看《韩非子》的时候,眼神里充满惊喜。
她仿佛,透着这双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小主,您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我只是单纯的好奇。你别多想,不想说就算了。”
“不。奴才不敢,只是有些伤心罢了。虽然在您面前这样说,是罪该万死的。”
“我这隐月阁里啊,向来都不在乎这些虚的,没什么敢不敢的,只要是人啊,他都会有感情。”
“小主,您真的是太善良了。奴才不知道修了几辈子的福,才得以在您身边服侍。”
锦书擦了擦眼泪。
“好啦好啦,怎么还哭上了?”
“小主您有所不知,自打那拉主子去了,奴才天天担惊受怕的,指不定哪天就被派到哪个宫里被作贱死。直到万岁爷,把我指给您。”
“第一眼见我,吓到了吧!”
卫嘉淼眼中带着调皮,对着锦书笑了。
“不。应该说,奴才明白了万岁爷把我指给您的意思。”
“恩。那你觉着,我俩真的各方面都像吗?”
“奴才不敢胡说。”
“我才刚说了,在我这儿,没有什么敢不敢的。”
“是,那奴才僭越了。”
锦书慢慢收拾好了心情,和卫嘉淼细细聊了起来。
“要说样貌,您二位倒是有那么七分相似。只是这性子嘛,您对皇上,是比较冷的,只是对付着。”
卫嘉淼差点喷出口中的茶水。
“你这说法,也忒逗了!”
“嘿嘿,奴才也是照实了说。”
“你接着说。”
“那拉主子,倒是真的对皇上很尽心。皇上不来,她会伤心,皇上来了,她会比想象中还开心。”
“恩。”
“后来,皇上和那拉主子闹了几次,主子也就渐渐变了。”
“哦?怎么个变法?”
“对皇上,没有那么多的少女心思了。可能是发生了一些事儿,我们做奴才的,也不敢打听。只觉得主子的心还在皇上那儿,但没有再过多表露。”
卫嘉淼勾起了一抹笑。
她庆幸自己一直保持冷静。
后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依附着皇帝活?可是,那么多女子,皇帝又能分几分情谊给你?
这就是她一直“应对着”的原因。
“我的结局会是如何呢?”
她在心中暗暗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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