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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浅尝新酒余味》第六章 回廊一寸相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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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

四月。

这一日,叶赫那拉府里又迎来了一桩喜事:颜可岚怀孕了。

纳兰性德刚回到家,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他看着大家脸上的喜悦,只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纳兰老夫人不住的夸着颜可岚,进门才不到半年,就怀上了,定是有福气的。

爱新觉罗氏更加高兴了,马上差人去通知了还在任上的纳兰明珠。

今天早晨,颜可岚对着早膳的那碗小米粥,只觉得恶心,她也没大表现出来。

一来,自己的信期确实一直不准,二来,还没听过谁家怀孕,闻不得粥味儿的。

她就强迫着自己跟众人一齐用完早膳,只是没碰那碗粥。爱新觉罗氏当时也只道是她胃口不好,没太在意。

官语晖却是看出了些什么,劝着要请个太医来家里瞧瞧。

颜可岚起初百般推辞。

后来官语晖说,就算不是也没关系,只当是请一次脉,检查检查身体。

俩人回禀了爱新觉罗氏。

这做婆婆的听到如此,自然是愿意,于是立马差人,去请了最为相熟的李太医。

李太医,名李天磊,医术了得。

爱新觉罗氏自嫁入叶赫那拉家起,都由他负责请脉,自然是信得过。

这一诊,果然是喜脉,且一月有余。

目前状况稳定,也无需用安胎药吊着,只需要一切照常即可。

一家人高兴的直念佛,家里好久没有真正有过开心的事了。

官语晖虽说还是有点小嫉妒的,但她毕竟出自书香门第,教养还是极好的,想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颜可岚自然是最高兴的。

她对纳兰性德的感情,是又爱又崇拜。

从前只喜欢他的才情,自打见了他英挺的样貌,便更加深陷其中了。

如今有了他的孩子,真的是无憾了!

晚上,纳兰明珠回来了,带了一箱上好的人参,说是特意去找来,给颜可岚补身子的。

这位公公还算不错,他也留了一份儿给官语晖,意思是让她跟着补补,尽快也能怀上。

一家人,上上下下,六口人,唯有纳兰性德高兴不起来。

渌水亭里,他的背影显得如此落寞。

好久没有拿起过这把玉箫了,他害怕。

他怕回想起那年,跟卢瑾蘅去京郊避暑的那段时日。

他怕自己的耳边会再响起卢瑾蘅的嬉笑声。

最后,他还是缓缓的吹奏了起来。

戚戚乌乌,回荡在整个叶赫那拉府。

官语晖和颜可岚在各自的房中,听到了这一曲,都情不自禁的落了泪。

一则,被如此凄美的箫声打动,二则,她们也知道,纳兰性德又在想卢瑾蘅了。

爱情里,从来都没有是非对错。

没有人可以指责纳兰性德的长情,没有人可以嘲笑官语晖和颜可岚的痴心。

“少爷,有您的信。”

纳兰性德停下了手指的动作。

“哦?我的?”

“是。”

纳兰性德极少与人有信件往来,有的只是外出之时,寄给家人或是写给朋友。

此时自己人在京中,有谁会来信呢?

他接过云鹤手中的信,踱步至书房。

一看信封,他的心就开始颤动着。

“纳兰姑爷亲启”几个字赫然在上。

他慌乱的取出内容,细细读着。

“雪鹃自为小姐守灵一年后,由老爷派人来接回,离开了京城。回到家中后,老爷夫人因我服侍小姐多年,又尽心为她守了一年,十分感念我,将我收为义女,待我极好。”

“哗”。

在灯下,纳兰性德翻到下一页。

“谁知世事难料,不到一年,老爷就因为贪污诈贿的罪名被下狱。家也被抄了,夫人一病不起。”

纳兰性德此时有些泪目。

卢兴祖的事当时震惊朝野。

没想到他在任期间如此猖狂,大肆敛财不止,还敢贪污府库,公然讹诈下属官员。

之所以会被曝光,是因为多次清点府库,均发现数目不对。

然他做的滴水不漏,也只是先引起了怀疑。

真正的导火索是他的下属,一个名叫曹寰的,实在是忍受不了他的长期欺压,遂将他告发。

又看到下一页。

“老爷知道自己难辞其咎,很快便认了罪,想以此争取免死。谁知向来树敌太多,老爷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罪行,被那班见风使舵的小人,添油加醋了多少番。”

纳兰性德叹了一声。

其实,雪鹃这些内容中只是透露了一味护主的心。

她却不知,这些加给卢兴祖的罪状里,每一条都是真实的,并无诬陷。

“家里顷刻间散的散,走的走,抄完家后仅剩下的东西,能抢的他们都抢了。我带着可怜的夫人,四处漂泊,身上仅存的一点银两都给她看病喝药了。”

纳兰性德不由得对这个忠心的小女子感到钦佩。

又想象了一老一少,衣衫褴褛的互相搀扶着,在街上无依无靠,风餐露宿的样子,纳兰性德又是一番热泪。

“恩?那她如今怎么有能力给我写信?”

他迫不及待的想阅读后面的内容,了解她们的现状。

“后来,夫人说,她的哥哥在姑苏城做生意,家境殷实。曾经在卢家刚出事的时候,派人送来书信。当中提及到,若是需要求助,他那里倒还是有能力的。”

就这样,雪鹃带着久病缠身的卢夫人,登上了前往姑苏城的小船。

期间,历经寒冬,卢夫人差点就熬不过去。

多亏了船家好心,见这孤女寡母的,也没有抱怨她们给的路费太少,反而经常给予照料。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我们终于来到了夫人的哥哥家,姑苏林府。”

纳兰性德看到这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终于看到了她们娘儿俩的好消息。

“可谁知,夫人刚刚能有个亲人作依靠,两天后,她就去了。”

纳兰性德心下不由得一惊,原来卢瑾蘅的家,已经物是人非,完全没落了。

“舅老爷可怜我,又念及我对夫人一路的照料,收留了我。”

当初,皇帝对卢兴祖一案是十分震怒的。

不仅因为涉及的款项极大,而且多年来,这位卢大人,在大家的口中,都被称赞为廉洁的清官。

到底朝廷上上下下,有多少人是真正为官清廉的?

叶赫那拉家与卢家是姻亲关系,但皇帝念及两家没有过密往来,且卢瑾蘅又过了世,不忍心加罪于纳兰明珠与纳兰性德,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爱新觉罗氏那段时日终日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个好歹,家里就会被抄了。

“起初在林家,我也只是个一等丫头,得以侍奉在舅老爷舅夫人身边。后来,我被二少爷收了房,现在已经生了一个男孩。林家人都待我很好,因此,我终于有机会写信回京给您。”

哦,雪鹃有个好的归宿。

纳兰性德心下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姑爷,我很想念我家小姐。可我现在的情况,这辈子都难去到京城,再给小姐磕头上香了。”

信的最后,是她拜托纳兰性德,帮她在卢瑾蘅的坟前烧纸上香,表表心意。

当然她自己也会在姑苏祭奠。

“好,雪鹃,你放心。”

纳兰性德看着信的最后,分明晕染过的泪痕,心下也揪痛了。

五月廿九日,纳兰性德就启程去城外。

这次,他带了云旗和云鹤。

五月三十日,这天天很蓝,风很清。

“蘅儿啊,三年了。”

纳兰性德跪在地上,往火盆里放着纸钱,云旗和云鹤肃立在他身后。

这俩人,一开始一脸严肃,后来渐渐地也勾起了伤心,竟跟着哭了起来。

“一个月前啊,我收到了雪鹃写来的信。她说她现在很好,嫁给了你的表哥,也有了一个孩子。”

纳兰性德停了停,哽咽了一番。

云旗和云鹤自然也知道他的心绪。

别人生孩子,都好好的,偏偏卢瑾蘅就没挺过去。

“我只是心里愧疚,觉得对不住你。你的母亲,当时流露他乡,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幸得有雪鹃照顾,但是最后还是去了。终究是我不好,不能顾全你的家人。”

擦了一下眼泪,纳兰性德开始了对卢瑾蘅的追思。

“蘅儿啊,去年今日,你来入了我的梦,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还写了一阙。”

《寻芳草·萧寺记梦》: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今天呢?你还会来吗?”

这主仆三人,就这么呆呆地,在这儿待到了黄昏。

“富尔敦那小子,像足了你。天天闹腾得很,今儿个要拿云鹤骑大马,明儿个要跟云旗去大街上。”

纳兰性德想到什么,就说点儿什么,也有静默的时候。

“呵呵呵,你说,是不是跟你一个性子?”

晚上,他们宿在双林禅院。

几天前,纳兰性德就先写了信给这儿的住持,劳烦他先打点好。

傍晚,山中倒是下过一场雨。

朦胧月下,还是那棵桂花树下。

“恩,还真有点'闲人桂花落'的意思。”

纳兰性德难得的笑了笑。

这是王摩诘的诗。

只是,这人啊,看着像是“闲人”,他的内心却没有闲着。

累了两天,纳兰性德想去歇了。

临睡前,偶有所感,遂提笔写下: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少爷,咱该回去了。”

“恩。”

主仆三人连着为卢瑾蘅上了三天的坟。

回城里的路上,纳兰性德买了一个面具,买了一串糖画。

“当年啊,我应该多把她带出来的。”

云鹤只默默的待着。

回到家,纳兰性德把面具收在了箱子里。

这个箱子里,满满的都是他和卢瑾蘅之间的回忆。

他们一起写的字,他们一起看过的书,他们一起买过的面具、小金牌,当然还有卢瑾蘅给他的十一封情信。

每次纳兰性德去街上,都会买上一个面具。

各式各样,不同的,回来就放在箱子里,算起来,如今也有十来个了。

今日,他把那些情信拿出来,准备再读一遍。

卢瑾蘅当年花了很多心思粘在上面的干花,如今都已经脱落。

一拿起来,就无声无息地轻轻飘落在地上。

纳兰性德小心翼翼地拾起,吩咐云鹤找来了胶。

看了那么多遍,他自然记得,哪一片花是属于哪一封信。

这一次,他看完信没有掉眼泪了。

只是庆幸,他的蘅儿留有这些东西给他做个念想。

又不禁有些懊悔。

如果当初知道,卢瑾蘅那么快就会离开,自己是不是会把打赌输的十封情信写给她呢?

想来,如今她去了,写再多的悼亡词,都抵不过她在生时给她的情信……

“哎,”

一声叹息,他又去园子里透透气了。

官语晖自从上次激怒了纳兰性德之后,在他面前就变得十分小心翼翼。

纳兰性德见她这副模样,有些难受。

他反省了一下自己,深觉是自己有些过分了。

如果卢瑾蘅还在,她一定不会希望自己变成这样的。

一天晚上,纳兰性德正在回廊上,倚着柱子坐着,思绪不知道飘到何处去。

官语晖也没有出声打扰,只为他披上一件斗篷,转身就要走。

谁知,纳兰性德却拉住了她的手。

她当时心下一颤,受了好大的惊吓。

“对不起。”

纳兰性德悠悠地回过头,眼里带有一丝诚恳。

官语晖一瞬呆住了,微张着嘴。

“什么?”

“所有。”

“恩。”

“……她,的确让我放不下。”

“我知道。”

官语晖低下了头,心下万分委屈。

“以后,我们……好好过吧。”

官语晖听闻此言,立马抬起了头。

那双眼眸里饱含了泪水,泪水里,又有着一丝难以置信。

“她……她不会希望,我一直这副模样活着。”

“好。”

纳兰性德对着她笑了笑。

哪怕只是一瞬,官语晖也已经觉得满足了。

纳兰性德牵起她微凉的手,往东厢房走去。

这年的腊月,官语晖也有了身孕。

公元1681年,清康熙二十年。

叶赫那拉府,在这一年里添了一男一女。

官语晖产下一女,名淳雪。

颜可岚生下的男孩,名为富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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