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
正月三十日,皇帝召见纳兰性德。
“容若啊,你的婚事筹办的如何啊?”
纳兰性德眼中蒙上了一层暗淡。
“多谢皇上关怀,家中祖母与母亲操持着,想来一切顺利。”
“恩,那就好。”
皇帝的脸上也看不出悲喜,想来他也深知纳兰性德的不愿意。
叶赫那拉府里,此时正十分热闹。
“芷晴,让管家多置备些红双喜字,大的小的都要,我瞧着现下里的不够。”
“诶,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哦对了,还有书房,也命人进去收拾收拾。这都两年了,那些画儿还挂着。新娘子进了门看见,该多伤心呐!”
“夫人有所不知,少爷早就吩咐过,书房内外不做任何迎亲布置。就连窗上也不让贴'喜',门楣上不准有红绸布条。”
“哎,这可如何是好啊!老爷那儿,怎么说?"
“老爷原是不肯,听说老夫人劝了一回,也就随了少爷去。”
"知道了。哎,没想到,叶赫那拉家还出了个情种……”
爱新觉罗氏忧愁地闭着眼睛,单手撑着头在桌前歇着。
芷晴也不好多说什么,悄声退出,找管家商议去了。
娶亲是纳兰明珠的主意。
虽然府里上上下下都喜爱卢瑾蘅,对她的离世也还是感到悲痛。
但是日子总得照常过,爱新觉罗氏年纪逐年增长,家里总不能一直没有个少夫人,帮着她把持。
此次定下了两家,一位续弦,一位纳妾。
续弦的这位,是官家二小姐,名语晖。取自秦观的《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放花无语对斜晖。
祖籍为福建顺昌,世代书香,明代著名学者官寅的嫡系后代。父官永承,顺治十八年贡生,无意官场,因家境殷实,遂只在家中整理书籍,作诗出本。
纳为妾室的这位,是颜家的小女儿,名可岚。“岚”,山中雾气之意。
父颜光敏,颜回之六十七世孙,与其兄颜光猷、弟颜光斅,系同胞三兄弟。明末河间知府颜胤绍之孙,清廪生颜伯璟之子,山东曲阜人。“曲阜三颜”均为进士,“颜氏一母三进士”也在曲阜传为佳话。
康熙六年中二甲第十三名进士,授官国史院中书舍人。康熙八年皇帝驾临太学,加恩于在京为官的四氏子孙,光敏被破格提升为礼部仪制司主事,次年被任命为会试同考官。后被派往龙江监理关税。时逢皇帝加恩封赏,被授予奉直大夫,调吏部稽勋清吏司主事。康熙十五年父死回乡丁忧,在家服丧三年。
按理说,这颜氏,论出身论才情,都比官氏高,应为正室。可家中刚刚为祖辈服丧完毕,又想攀上叶赫那拉这个京中大家,只得退居一等。且颜可岚早已对纳兰性德崇拜至极,颜家也就应下了这门亲。
“容若啊,朕知道你新婚在即,但有桩差事需要你亲自去一趟。”
“皇上尽管吩咐便是了,臣绝无异议。”
“这样,你三日后大婚,朕需要你十日后动身,前往山海关,替朕勘察一番。”
“臣领旨。”
这一日,纳兰性德回到府中,就被爱新觉罗氏叫住。
“冬郎啊,坐下,额娘有话问你。”
“是。”
“你……实话告诉额娘,你内心是不是,”
爱新觉罗氏此时,既怕听到确定的答案,自己又勾起了对卢瑾蘅思念与亏欠,难过的咬紧了下唇,问不出口了。
“额娘,孩儿,并无他意。终身大事,任凭父母亲做主。”
纳兰性德何其聪明,他自然知道爱新觉罗氏在担忧什么,想问他什么。
“如此,甚好……”
“没什么事,孩儿就告退了。”
“恩,去吧。”
多么讽刺啊,“任凭”这二字,直道出他内心的无奈。
他何尝没有做出过反抗?在最初得知明珠已经安排好了两房新的妻妾时。
只是,纳兰明珠不想叶赫那拉家的香火,就这么单薄。
纳兰性德是长子,万一富尔敦有个好歹,养不大,那叶赫那拉家在他这脉不就断了?所以,他执意为儿子新娶。
被关在禁闭室里五天五夜,纳兰性德是多么的委屈多么的难过,他的心早已在这段时日里,被一寸一寸的吞噬……
既然家里要的只是香火得以延续,那自己给出交代就是了……
二月三日。
这日虽然严寒难挡,所幸无霜无雪,天空放晴。
纳兰老夫人直道是天公作美,成就姻缘。
又是一番敲敲打打,热热闹闹,如同六年前七月的那一天。
纳兰性德骑在马上,不说面无表情,实则已无灵魂。
“蘅儿,”
他低低的喊了一声。
你可知我内心的煎熬?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替代你,没有……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跟你有那么一分相像……
一分,就足够了……
踢轿,背新妇,跨火盆,拜高堂。
一切流程如同六年前。只是,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观礼完毕,众人散了,前往院里开席。
谁也没有注意到,青砖地板上出现的两滴豆大的泪珠。
纳兰性德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克制住的。怎料,在夫妻对拜之时,在自己低下头的那一刻,一切是那么的毫无预兆又顺其自然。
夜里,东厢房。
新婚第一夜,自然是要留宿在正室官语晖房中。
第二夜,颜可岚日盼夜盼的,终于见到了自己倾慕已久的丈夫。
第三日,二月初六,纳兰性德一早就出了门,只留了一封书信。
昨日,他已经请奏了皇帝,想要尽早动身。皇帝见他去意已决,也就准了。
午后,下令封纳兰性德为兵马统帅,并传令兵部,随即从绿营兵中调出五百精兵,随同纳兰性德前往山海关。
“这个逆子!自个儿悄悄的去请了旨意就算了,今日居然不告而别,当真是不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中了!”
纳兰明珠时任兵部尚书,对于纳兰性德今日就要出巡的事情早已知晓,昨晚已经把他训了一番。
正因如此,纳兰性德才选择不告而别。
纳兰明珠又气又恼,这个儿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事?
想想自己每日在朝堂上,又要为皇帝出谋划策,还要与索额图势力相斗,真真是心力交瘁。
确实,今年又是多事的一年。
正月里,将军赵良栋统绿旗兵入川,与吴世璠党恶战,最终夺下龙安府,绵竹,随后复成都。
二月,万正色先是领水师,分六队直冲,击沉郑经十六艘舰船,溺死三千余者。后,姚启圣、赖塔一路声援,经过六天六夜的激战,终于克复厦门,郑经与刘国轩等败走台湾。
未来的日子里还有诸多大事发生。
三月,察尼贝勒率军克辰州,复沅州。
六月,绥远将军蔡毓荣攻取贵州思南府。
九月,吴世璠再次遣将夏国柱等入川。
十月,章泰勇夺贵州镇远府,平越府,二十一日抵达省城,吴世璠吴应麒等人再次逃遁。贵州得以平定。
这桩桩件件,都与兵部息息相关,纳兰明珠深感责任重大,终日勤勤恳恳。
“哎,随他去吧。老爷,别气坏了身子。”
爱新觉罗氏万分无奈,一边劝着明珠,一边心下觉得对不住刚进门的两个儿媳。
其实,官语晖和颜可岚心里明镜似的。
关于纳兰性德钟情于亡妻的传闻,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她们嫁进府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不曾想,才新婚第三天,丈夫就离开了家。
这种直白的态度,就像是在嘲笑这两个可怜女子的一片痴心,也像是要直接摧毁她们内心已筑起的防御墙。
纳兰性德率军日夜兼程,两天两夜抵达了山海关。
他此行的目的,是仔细探查一番后,向皇帝详细上报,商人们在山海关的通关情况。
士兵们忙着安营,纳兰性德又得了空闲,在帐中饮酒。
忽然,他记起了上次在营火边喝酒,也是新婚后不久……
那时,是在京郊的秋狝。
那时,是卢瑾蘅在家中等他……
此刻,帐外风声呼呼,雪花簌簌。
帐内,厚实柔软的羊毛毯上,纳兰性德的脚边,已经倒了两个空酒坛,但他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喝着喝着,他双眼迷蒙,口中念叨着: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随即仰面躺倒在了毯子上,“真舒服啊……”
恩,帐内的巨烛此时有些晃眼。
要是蘅儿在,她就会剪掉灯芯儿……
恩,这羊毛毯子真暖啊。
要是蘅儿在,她一定嘟着嘴双手叉腰,开始骂我,然后把我掺到榻上去……
纳兰性德笑了。
在这半醉半醒之中,能想起那抹倩影,真真是人生一大美事啊……
忽而脸上有了些许凉意,倒是让他渐渐清醒了过来。
寒冬时节的泪水,一开始滚烫,而后马上随室温一降再降……
纳兰性德就这么躺着,不许人来打扰,也不更衣,也不盖被,任由自己从朦胧到清醒。
终是:别绪如丝睡不成。
白天里,纳兰性德让随性的士兵们按时排练军法,自己则在城楼上仔细观察着。
夜里,他记录下自己的所见,以及已经初步形成的想法。
就这么过了七日,纳兰性德统兵回程。
回程的途中,因风雪相阻,花了五天才抵达京中。
这天是二月十九日,纳兰性德先匆匆进了宫面圣。
皇帝见他风尘仆仆,一路赶回,体谅他辛苦,让他先回去歇息三日,再回报相关事宜。
纳兰性德谢了恩,这才回了府。
府里在得知他已抵京后,就立马做了准备,上上下下忙的不可开交。
这天的晚饭十分丰盛。
前菜有三丝儿凉皮,凉拌菠菜。热菜有干炸小丸子,土豆饼,醋溜白菜,小肚儿,清酱肉,汤是冬笋老鸭汤。
“冬郎辛苦啦,”
纳兰老夫人看着孙儿越发瘦削的脸庞,心疼的劝他多吃。
“恩,你小子还真有口服。”
纳兰明珠听闻儿子今日回家,忙推了与徐乾学的应酬,回来一同吃饭。
“是啊,你看,这玫瑰填鸭是语晖做的,她听说你爱吃。还有这盘拌面啊,是可岚做的,说是福建的特色。快尝尝。”
爱新觉罗氏一脸慈爱的笑着。
“是。”
纳兰性德依旧没有给出表情,淡淡的将每样都尝了一口,也没有评价。
官语晖和颜可岚都闷红了脸,明明是寒冬,却只觉得心下害臊。
“冬郎是日夜兼程累了,所以胃口才不大好吧。”
“多谢祖母关心,孙儿确实有些疲惫。”
纳兰老夫人开口解了围,大家吃饭倒也吃的轻松了些。
“云鹤,”
“是,少爷。”
“让厨房端碗绿粳米粥来,这几日倒是想着了。”
“是。”
“呵呵呵,原是想着那碗粥了。先前,蘅儿……”
纳兰老夫人连忙住了嘴。
“嗯嗯嗯,”
咳了几声后,就唤了春荣。
“扶我回去歇着吧,昨儿个夜里没睡好,今儿个一直头疼。我也吃饱啦!”
众人都站起身,恭敬地肃着。
“行啦,都别管我,接着吃。”
不多时,绿粳米粥上了桌。
“就你多事!”
纳兰明珠忍不住说了一句。
纳兰性德也不回应,只闷头慢慢的把粥用完。
“少爷。”
夜里,纳兰性德独自在亭子里坐着。
云鹤见他穿的单薄,给他拿了件大氅。
“我走的这段时日,她们可曾有别的动静?”
“回少爷,二位少奶奶平日里只是陪着老夫人和夫人,并未踏入书房一步。”
“哦,那就好。”
其实,纳兰性德早就告诉过她们,书房是禁地,不准她们踏入。
云鹤对卢瑾蘅一直都十分敬重,所以对新入门的两位少奶奶,只是表面上听命,其余的都表现的很淡。
“冬郎。”
云鹤见是官语晖,便退下了。
纳兰性德起先惊了一下,随后面露愠色。
官语晖笑着上前,不料她竟然从向来没有感情的纳兰性德眼中,看到了怒气。
“是谁准许你叫我'冬郎'的?还有,以后不要再做玫瑰填鸭了!”
“我……我只是听母亲说,这是你的小名,老夫人和她都是这样叫的。还有先夫人,也……”
“住口!”
纳兰性德再次失控了,他不允许有别人提起卢瑾蘅。
“既然你如此狠心,如此无情,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官语晖早已泪流满面,委屈的回到自己房中,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她称病不出房门,原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那双肿得不成样的眼睛。
皇帝虽然准了纳兰性德三天休假,可他哪里在家待的住,立马就进了宫。
下了朝,皇帝宣他到勤政殿候着。
“回皇上,臣此番前往山海关勘察,倒是有些收获,并有个提议。”
说着,边恭敬地递上了自己在山海关写下的折子。
“哦?爱卿快说与朕听。”
皇帝边接过折子开始看,边听他说。
“山海关,为'天下第一关',自古是军事要地。但臣驻守的几天里,却发现此地,还有经济价值。”
皇帝听到这,已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啪”的一下合上了折子,只与他谈话了。
纳兰性德果然是见识过人。
他虽然没有猜中皇帝派他去勘察的用意,但是却凭借自己的观察,得出了皇帝想要的答案。
“容若啊,你这般能干,叫朕如何离得了你啊!”
纳兰性德自然是有些云里雾里。
“臣……不敢当”
“你可知,朕此番让你前往探查,就是想掌握此处真正的往来动向。”
“所以,皇上早就想到要在此设官收税?”
“正是。”
纳兰性德也笑开了。
“皇上圣明!臣还真是自作聪明了一把,以为……”
随后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诶,容若啊,你向来都对军事和文学比较感兴趣,涉及到经济的,你不知道实属常情。”
“是。”
“那你就跟朕说说你的发现,是什么让你想到要在此收税?”
“山海关,以城为关,由四座主要城门:箭楼,靖边楼,临闾楼,牧营楼构成,辅以威远堂,东罗城等作为防御。自古以来,往来商人络绎不绝。”
“恩,接着说。”
“现如今,崇文门上按着祖制收着税,商人们自然是想尽各种方法躲过,于是山海关也就能保持热闹繁华。”
“恩,那依你看,当如何?”
“臣以为,这山海关必然是要设官收税的,只一条,必须轻于崇文门。”
“呵呵呵,知朕者,纳兰容若也!”
随后,俩人细细的将折子里,纳兰性德提到的点,一一仔细剖析。
再过了段时日,皇帝请索额图,李光地等一同商议。
经过三个月的反复斟酌,五月廿一日,皇帝终于下令,在山海关设官收税。
崇文门的关税,是货品价值的三成。
山海关只收一成。
虽然商人们还是叫骂朝廷,但生意还得做,日子还得过,一成也总是好过三成的。
此后,国库日益增长,对外出兵可以阔绰些,后宫的用度开支也有了着落。
康熙渐渐开启了盛世。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