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前往天坛祈雨,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用回宫,可以在此住下三天。
“真好……不,幸好……”
皇帝坐在院中,身边的人都被他禀退。
“臣纳兰容若,给皇上请安。”
“你来啦,坐。”
“臣,不敢。”
“坐吧。”
纳兰性德看清了皇帝脸上的哀愁,决定不再违抗他,徒增他不悦。
“是。”
纳兰性德将御赐的宝刀轻轻放在石几上,还没转过头看皇帝,就听见他悠悠地开口。
“容若啊,她,去了……”
纳兰性德心底也是一击,他自然明白皇帝说的是谁。
“还请皇上,节哀。保重龙体要紧。”
“连你也这么说……”
“臣惶恐!”
皇帝惨淡的一丝笑,衬得面容更加苍白,看得出是刚刚经受过重大打击的样子。
“朕啊,无论怎么做,你们都说对,没有人指责朕,没有……”
“臣愚钝。”
“朕明明待她不好,对她有很大的亏欠,到头来,她不在了,你们却都只是劝我保重龙体……”
皇帝早已命李德全,准备好一壶新酿制的梅子酒,摆在石几上。
此时,只见他端起通体瓷白的酒壶,向两个小酒杯中斟满。
“臣惶恐!竟让圣上为臣斟酒。”
“诶,今日,这里没有君臣,只有朋友,只有亲人。”
皇帝一仰头,干下了这杯新酒。
还没完全渗透梅子香味的酒,苦涩无比,很冲很辣。但是回过头,口舌中竟然留有一丝梅子的酸涩感。
“恩,不错。”
是啊,像极了此时皇帝的心境。
五味中只取酸苦,一丝丝涩感将其烘托到极致。
“臣失仪了。”
纳兰性德也喝下了杯中酒。
想来也是有了一样的感觉,俩人竟然静默了许久,只顾着喝酒,没有继续说话。
皇帝酒量一般,这酒浓度又高,很快他就红了脸。
“你知道吗?”
纳兰性德挺直了腰板。
“朕呐,是真的很庆幸,她能在这种日子离开。”
“为什么?”
“虽然……虽然朕没办法瞧她,最后一眼,”
不知何时,皇帝脸上已有了泪痕。
“但是啊,朕,能在没人的地方哭,就像现在这样……”
纳兰性德斟满了两个酒杯。
他知道皇帝已经有些醉意,但料想没有十分醉意,今晚他是睡不着难受的,不妨索性让他喝多几杯,就好过了……
果然,皇帝伸过手,眼睛也没眨一下,又干了这杯。
“当年,赫舍里走了,朕抱着她哭的差点岔了气儿,生生的被拉开,他们,他们说朕不争气……"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她呀,留了个胤礽给朕,临走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孩子而不是朕的……呵呵呵……”
“钮祜禄走的时候,朕学会了克制,朕是天子,是一国之君,要有威仪。她的寝殿,朕实在是不敢去呀……你不知道,那坤宁宫里,满满的都是书籍,地图,朕不敢回想和她一起畅谈古今的时光……”
“朕的孩子里头,养不活养不大的更是多了去了……就连万黼……”
皇帝说了这么一大通,不时的哽咽,纳兰性德可谓是深有体会,却不敢表露。
“朕还记得那日,与你说道,让他再大些就读《渌水亭杂识》的……你,可还记着?”
“臣记得。”
“想来是被他知道了,他打小就顽皮,定是怕读书怕念字儿,所以离开朕了……”
“皇上……”
“朕没事儿,你,让朕说完……”
“是。”
纳兰性德不再打断他。
胡言乱语也好,真情流露也好,皇帝终归是信任他,才留着他在这儿……
他知趣儿地斟酒,皇帝想也没想的就喝了。
“慧儿啊,”
皇帝停了一会儿,将头深深地埋在双手间。
“朕也不知道做的是对是错。”
“皇上英明决断,是不会错的。”
“又来这套虚的……”
纳兰性德暗暗觉着,皇帝和那拉慧儿之间,有什么事发生过,但也不好问,就继续坐着,陪着皇帝。
皇帝的双眼间只觉越发朦胧,脸颊也越来越热。
“让臣送您回去歇息吧。”
“不,再等等……”
皇帝似乎又比适才清醒了一分。
“容若啊,在禅院的一年,你是怎么过的?”
“臣……”
纳兰性德此时需要一些勇气,才能向旁人诉出那段时日。
他又加了一杯酒,皇帝这次没有马上喝,而是与他碰了一下杯,看来他心里门儿清。
“臣啊,每天诵读经文,只想让自己麻痹,让自己镇定。”
突然,他扯出一抹淡笑,目光也追至远方。
“那时候,天天只盼着她能来入我的梦乡。”
“哦……”
“可是她,只来过一次……臣啊,只能寄情诗词,感怀感怀了。”
“朕有时是真的羡慕你。朕和慧儿啊,从来就没有,真正……过过一天寻常夫妻般的日子。”
纳兰性德自然心下明白,深宫中,要什么有什么,唯独没有的,就是自由。
“朕时常想着,当年,若是没有将她选入后宫,让她在宫外跟着你好好的,是不是……”
会更好呢?
皇帝只将这几个字埋在心里。
“臣惶恐!”
纳兰性德早就跪在地上了。
“干嘛呢!起来!起来……”
皇帝连忙招呼着他起身,又自己添上了酒。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可以想什么不可以乱想,皇帝还不至于分不清。
“朕,只是没想到,她与朕的情分这么短……”
皇帝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出了短短的一截。
“臣,也是很恨上天的不公……”
“是了,你也是悲苦之人……”
两人相怜相惜,碰了杯,仰了头,干了酒。
“这三天啊,朕可以在这儿,好好的哭一哭,真好……”
“皇上,您也要节哀啊!想来,贵人也是不愿看到您这副悲痛的模样……”
“慧儿……”
当初,王怀蒙说过,用药的话可以保住她两个月……
可他,瞒着所有人停了药,结果她只撑了一个月……
“听李总管说,贵人是在睡梦里走的,想来不是特别痛苦,皇上您也稍稍放宽心。”
“是啊,慧儿她……”
皇帝说不下去了,连灌了自己三杯,终于倒下了。
“李总管。”
纳兰性德轻步走出院外,唤了在院门外守着的李德全。
“大人,”
李德全瞥见皇帝趴在石几上,有点受到惊吓,皇帝向来自制,是很少把自个儿喝成这样的。
“这可怎么办?奴才叫来几个贴身的将万岁爷搀回去?”
“总管不用忙,容若可以把皇上背回寝宫。”
说话间,纳兰性德就将皇上扶好,并驮在背上。
李德全连忙上前一只手在后面扶住,另一只手提着大宫灯看路,连声谢道。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您看着点儿路。”
皇帝歇下了。
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纳兰性德回到刚才的院落,继续把酒喝完。
今夜,皇帝算是勾起了他的思绪……
只是:难逢易散花间酒……
两个同病相怜的男人,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但从此却更加了解彼此,彼此陪伴,也成了后世一段佳话。
公元1679年,清康熙十八年。
四月十八日。
“万岁爷,”
李德全小心地唤了句。
此时,皇帝正坐在勤政殿的龙案前,一手托着头,眉间紧锁,似是有忧,或是有愁。
“说。”
“礼部那边,请奏万岁爷示下,那拉贵人的仪制以及谥号……”
“李德全,你先把史官给朕找来。”
“这……”
“快去!”
皇帝的语气虽然带有不耐烦,但连日来的茶饭不思,却让他的声音里带有丝丝疲惫感。
“万岁爷,人带到了。”
“臣,刘榛,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终于缓缓睁开了闭着的双眼,看了眼地上的人。
“你就是当朝的史官?”
“正是微臣。”
“平身吧。”
“谢皇上。”
只见他恭敬地肃着,双手规规矩矩地藏在马蹄袖中,看他的朝服和顶翎,是个五品官。
“贵人那拉氏的传世史稿,你,可已拟毕?”
“回皇上,臣昨日已初拟成稿,只待上奏批成,即能载入皇家史册。”
“既如此,你就念来听听。”
“嗻!”
刘榛,原是康熙十二年的进士,与纳兰性德相识。
自幼饱读诗书,书法造诣高,记忆力也非凡,进士中第之后,于翰林院供职。
“贵人那拉氏,名慧儿,公元1659年,清顺治十五年腊月初八日,生。父,为大将军那丹珠,母,为纳兰明珠胞妹,叶赫那拉氏。那拉氏一岁有余时,家中变故,父母早亡,寄于舅家。”
“不好,改。”
皇帝面无表情,只吐露这几个字。
“请皇上示下。”
“贵人那拉氏,生卒年均不详,父为那丹珠。”
“嗻!”
“继续。”
“公元1672年,康熙十一年三月入宫,初为贵人。得圣宠。居春禧殿。公元1677年,康熙十六年六月,随御驾临承德避暑山庄,遇刺,无虞。公元1675年,康熙十四年乙卯十月初八巳时生第九子万黼,卒于公元1679年,康熙十八年己未正月廿九日戌时卒,年五岁,未序齿。公元1679年,康熙十八年己未二月卅日巳时生第十二子胤禶。公元1679年,康熙十八年己未四月十五,卒。”
“改!”
皇帝站起身,背对刘榛。
“贵人那拉氏,那丹珠之女,公元1671年,清康熙十年左右入宫、生卒年皆不详。康熙十四年乙卯十月初八巳时生第九子万黼,卒于康熙十八年己未正月廿九日戌时卒,年五岁,未序齿。公元1679年,康熙十八年己未二月卅日巳时生第十二子胤禶。”
“皇上……”
“你只按着此篇,别的无需多言。”
“嗻!”
“对了,记着,贵人那拉氏,在宫中一切事务皆不详,亦无谥号。”
刘榛得命退出。
“李德全,着礼部,贵人那拉氏,按妃位仪制葬,无谥号。”
“嗻!”
是夜,皇帝来到梓宫。
他只站在殿外,眼神却一直不肯离开殿正中的棺椁。
慧儿,朕只能为你做到这些了。
朕知道,你不喜欢加封,所以你还是那拉贵人,永远也只有你这么一位那拉贵人。
后世的人,也不会知道你叫什么,生卒年月,只知道你的父亲是谁,还有……丈夫……和孩子……
不知不觉,皇帝模糊了双眼,是雨还是泪?
“万岁爷!当心龙体啊!”
李德全打着一把油伞,适时地替皇帝挡了雨。
“恭喜万岁爷,前儿个刚去祈雨,如今便应了验。可见您真真是九五至尊,真龙天子啊!”
“呵呵呵呵呵……”
此时的雨越下越大,皇帝的笑声显得有些悲凉,谁也看不出他的眼泪早已越来越凶……
就这么站了半个多时辰,皇帝一动不动的,李德全也不敢劝。
在这段时间里,皇帝竟然把所有片段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那年在叶赫那拉府里,她在芙蓉花王旁边,人比花娇。
那年阳春三月,她穿着一身杏色旗装,那么素朴,却进了他的眼他的心。
那年腊月生辰,宫墙上璀璨的烟火照亮了宫里的景,也暖了俩人渐渐靠近的心。
那年在避暑山庄,她没答上来为什么让她住在松鹤斋。其实那里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地方,只有她这个太皇太后心尖儿上的人才配的上。
那年她怀着身孕,夜里偷偷去看她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在梦里唤了“三郎”,却流下了泪打湿了枕巾。
那年她亲手做的莲子羹,后来他把碗和小勺子都偷偷要走了。
那年在勤政殿,她只看着《孟非子》,那神情是多么的专注,他差点就能吻上了她。
那年她不顾危险采集朝露摘下鲜花,制成的香囊依旧在他的床榻中。
…………………………
公元1679年,清康熙十八年。
十月十三日,单独册封永和宫德贵人为德嫔。
公元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
四月初二,胤禶殇,二岁,未序齿。
“慧儿啊,怎么办”,
春禧殿的小院中,皇帝抬头看着天,今晚的月色皎洁的有些过分,院里四周几乎都能看得清。
皇帝摸了摸秋千,轻轻地坐了上去。
“你呀,也太狠心了,朕和你,也就两个孩子,你都带去了身边,朕还留着什么念想呢?”
四月十五日。
“李德全,”
“万岁爷您吩咐。”
“你让人,把春禧殿封起来吧。往后,这儿都不住嫔妃了,留着原样儿。只派些麻利的在这儿守着。”
此时,皇帝痴痴的看着,只盼能把春禧殿上上下下的样子,春禧殿里发生过的点点滴滴,那拉慧儿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哭,都好好的记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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