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78年,清康熙十七年。
九月,纳兰性德回朝复职。
“好哇,容若!你能回来,朕就多了一个可靠的人,多了一份力量!”
“臣惶恐!”
八月,吴三桂中风,噎嗝,且下痢,十七日遂死。
他的部下胡国柱、马宝等自永兴诸处赴衡州。随即拥立吴三桂之孙吴世璠,于云南嗣立,改国号“洪化”。
众人护灵回云南,皇帝听闻后,立即命诸路将军,把握时机分路进剿。
此番虽未彻底剿灭逆党,但也将吴军打的再无起势的可能。
皇帝觉得,纳兰性德在此时归朝,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除了在他身边出谋划策之余,还可以聊聊诗词歌赋,让他放松。
“容若啊,朕可是一直视你为知己呀!”
“谢,皇上厚爱!”
回来有半个月了,纳兰性德还是觉得不适应。
纳兰老夫人和爱新觉罗氏,把富尔敦带的很好,二人也渐渐从悲痛中走出来。
纳兰明珠虽然表面上没说,但心底也是对卢瑾蘅十分不舍的,冬天的时候,还想着那口用梅花雪水泡的茶,只可惜再也没人那么用心了……
府里一切物什都没有动。
大家都知道纳兰性德的脾性,下人们只是负责按时打扫,并不敢随意乱动东西。
那日回府,一推开书房的门,纳兰性德就有些支撑不住。
他热泪盈眶的走了进去,也只是强打着精神。
书房里一切照旧。
二十几幅为卢瑾蘅作的画像依然挂在四周,彼时用的茶具也完好的摆在桌上。
两人共同整理的书籍资料,原先是摆在案上,明珠怕纸张被虫咬坏了,特意命人仔细收在箱子里。
阳光依旧透过窗户映射在屋子里,很亮堂,就像斯人还在时的样子。
只是……
再也没有那抹趴在炕桌上,喊着闹着要去园子里的身影。
贵妃塌上,也不会再有挺着孕肚贪睡的佳人。
桌案前,也不会再有人嘘寒问暖,为你披上秋衣。
纳兰性德自己又花了半个月,将所有文稿浏览一遍,但是没有做任何改动,他想尊重卢瑾蘅留下的所有东西。
又做了一篇序,将文稿定名为《渌水亭杂识》。
纳兰明珠见他这么快恢复过来,高兴的连夜差人,将文稿交付给印制的熟人。
十月初八,《渌水亭杂识》出版了。
这一日,刚好是万黼的三岁生辰。
“容若啊,朕今儿个收到明珠送上来的《渌水亭杂识》,朕会抽时间尽快看完的。想来,这其中必然包含你诸多心血吧。”
“谢皇帝赏识,只是臣……与卢氏的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见解,还望皇上不要嫌弃。”
说着,又低下了头,抿紧嘴唇。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再加上听到“卢氏”,便不再提及什么,以免勾起他伤心。
“哦对了,今儿个是万黼三岁生辰,算起来,他还应该叫你一声大舅呢。”
“说来惭愧,小阿哥都三岁了,臣还没有送过什么礼。”
“诶,都是一家人,再说了,朕瞧着这本书就不错,等他再大些,认了字儿,朕一定让他好好读。”
皇帝拿起《渌水亭杂识》,脸上的笑意是真的,想来是真的很赏识纳兰性德的文笔了。
“皇阿玛……”
皇帝刚踏入慈宁宫,万黼就小跑了过来。
这小人儿,三岁了,长得粉粉嫩嫩怪讨人喜欢的。那双大眼睛随了他母亲,鼻子却是像皇帝的英挺。
这孩子大了就开始闲不住。木马也不爱骑了,就喜欢撒着自个儿两条小短腿儿,满宫里跑。
孩子见天儿长大,也很健康,太皇太后自然是欢喜的,无时无刻不在笑的。
皇帝虽然喜欢孩子,但是喜欢自个儿搂在怀里抱在腿上的,也就太子胤礽和小万黼了。
“你额娘呢?恩?”
皇帝捏着他的小脸儿问。
这小机灵鬼,也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小手儿放在嘴里,咿咿呀呀的。
“你这坏小子……”
皇帝真是气没办法气,恼没地方恼。
“呵呵呵,好孩子”,
太皇太后瞧着这父子俩的样子,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呀,想必这就是大家所追求的天伦之乐了吧……
“回皇上,那拉贵人的身子也有六个月了,一是月份大了不好出门,二来老祖宗怕小阿哥跑来跑去撞着了不好,就让她不用来的那么勤。”
素瓷机灵的答着。
“还是皇祖母想的周到啊。”
“德贵人那儿,皇帝可去瞧了?就这个月了,我心底急呀。”
“皇祖母放心,孙儿三天里就去瞧一次,太医院也时时回禀。”
“恩,那就好。”
德贵人乌雅氏,虽然入宫早,但这是她的第一胎,太皇太后自然是担心了些。
宫里的孩子难养活,世人皆知的理儿,如今只盼着这两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能平安。
“那拉贵人到!”
“慧儿给老祖宗请安,给皇上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这孩子忒懂礼数了。”
“谢老祖宗。”
那拉慧儿开始探着头,打一进门儿就没瞧见万黼。
“找你那个没心肝的儿子呢?”
皇帝拉着脸问。
这母子俩真是一模一样,都当他不存在的!太过分了吧,好歹朕也是真龙天子!
“皇上今儿是怎么啦?这么编排自个儿的孩子?”
那拉慧儿见他这样子委实可笑,用汗巾子捂住了嘴偷乐。
“恩……没什么。”
那拉慧儿和太皇太后对视一笑,没再说话。
苏麻喇姑上前回道,小万黼玩了一上午,累了,奶娘抱着睡了。
“也成,我也只是来陪他吃个长寿面,等他醒了也不迟。”
皇帝喝了口茶,突然想到有大事尚未回禀太皇太后。
“皇祖母,前几日福建来报,姚启圣和赖塔,率军在蜈蚣山大败刘国轩,泉州已经解围。再加上上月,安亲王岳乐,顺承郡王勒尔锦,率其部下穷追猛打,已进驻岳州。孙儿料想明年,便能将吴三桂的余党全数剿灭。”
“好啊!老身就在这慈宁宫等着皇帝的好消息了!”
这天,皇帝和那拉慧儿都留在慈宁宫里用晚膳,陪着万黼过了生辰。
十月三十日,永和宫里。
“恭喜皇上,是个小阿哥。”
“快去通报皇祖母!”
德贵人诞下了皇十一子,皇帝为其取名为“胤禛”,“禛”取“以真受福”之意。
岁末,葛尔丹攻占南疆,掳获叶尔羌汗。此外平安无事。
公元1679年,清康熙十八年。
正月里,皇帝天天在勤政殿见大臣,共同谋划如何取下岳州。
岳州乃是湖南的咽喉要地,因恃洞庭湖为险,吴军在此得以盘踞多年。
自去岁清军攻入岳州,两军一直僵持不下,导致荆州兵无法渡江,长沙未能攻取。
皇帝心里着急,此时纳兰性德想到了主意。
“皇上,臣近日研究了敌军的供粮,发现岳州军并非能自足,而是需要湘阴与常德的仰给。”
这么多天了,皇帝终于听到一个快要接近重点的上谏,忙令他接着说下去。
“臣以为,如今只需里应外合,便能断了敌方粮草。再使反间计,令其自乱阵脚。我军胜算就很大了!”
“好!好!爱卿果然是足智多谋!”
“臣不敢当!”
于是,清军依照此计划分两头行动。
大将军察尼纳的降将林兴珠本就对吴军的部署了然于心,于是带领三万官兵,乌船百艘,沙船四百余只,一半截在常德与华容之道,另一半截在湘阴与长沙之道。
另一方,察尼纳以鄂内将军为棋子,反间吴应麒。吴此人生性多疑,遂杀掉数名得力大将,尽失军心。总兵王度冲与将军陈珀等师降。
十八日,吴应麒内外交迫,又因断粮饥饿,徒步遁逃。自此,清军克复岳州。
勒尔锦得知此消息,于二十七日渡江。收湖北湖南多地。
廿九日,大将军岳乐统领官兵,克复长沙。
皇帝当即下令,直取衡州。
就在此时,李德全哭着来报。
“万岁爷,万岁爷……您快去慈宁宫瞧瞧呐!”
待皇帝赶到之时,已经晚了。
已有九个月身孕的那拉慧儿昏了过去,太皇太后也痛哭不止。
小万黼殁了。
当晚,那拉慧儿醒来多少次,就昏过去多少次。
慈宁宫上上下下忙成一片,皇帝一面抑制住自己的悲伤,又要安抚太皇太后和那拉慧儿,一夜未眠。
小孩子的急症说来就来,前几天只是偶感风寒,奈何高烧两日不退,终究是不中用了。
“慧儿,慧儿,你看着朕!”
太医王怀蒙刚刚诊治过,说那拉慧儿因遭受过大打击,现已失去求生的意志,还要想想办法让她振作起来才是。
那拉慧儿听见皇帝的话,也不搭理,双眼无神的,只呆呆望向远方。
“慧儿,你听朕说,”
皇帝坐在床沿,握紧她的双手,一脸忧心。
“慧儿,佛家讲究‘轮回’,说不定,万黼就投生在这儿呢!”
说着,他轻轻抚着慧儿的肚子。
那拉慧儿听到“万黼”,瞬间有点回过神,终于看了皇帝一眼。
但她依旧有些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说着混话。
瑛妃,安嫔,宜嫔,端嫔,荣嫔,德贵人,还有下面几位答应,都相继来看过。
太后卧病在床有些时日了,虽没有亲自来,到底派了毓夏来安抚一番,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没了。
德贵人哭的最厉害,说当初那拉慧儿,如若没有把那串佛珠给了她,让她保胎,而是留给自己留给万黼,兴许万黼就好好的……
宜嫔向来大大咧咧,这个节骨眼儿上,倒也是本本分分的,只是心里十分悲痛。
太皇太后被彻底伤透了心,从小养到大的孩子,不,还没养大呢,就没了……
“玄烨啊,我这慈宁宫啊,不再养孩子了!真的……”
“孙儿……明白。”
大半个月过去了,万黼的一切事宜都已办妥。
那拉慧儿逐渐缓了过来,只是不爱说话,每日抄写着经文,也把寄托放在还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皇帝只要有空,必定是到春禧殿陪着她,直到她生产。
二月卅日。
春禧殿迎来了第二个孩子,也是个小阿哥,皇帝取了名,叫“胤禶”。
皇帝体恤那拉慧儿刚刚失了万黼的悲痛之心,特命将此子留在春禧殿,由她亲自抚养。
那拉慧儿自然是感动不已。
“王怀蒙,”
皇帝在勤政殿里踱步,脚下的粉底皂靴,在地毯上“沓沓沓”微响。
“微臣在。”
“你实话告诉朕,那拉贵人现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王怀蒙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皇帝对此有先察之明。
“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皇上,贵人怕是,不太好了。”
王怀蒙其实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对皇帝说出实情,是他医者的本分。
若是那拉慧儿真的在他手里救不回来了,皇帝要杀了他,他也是认的。
“果真……”
皇帝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回皇上,那拉贵人生在寒冬,本就有些先天不足,体质极寒。加上生育第一胎时,抑郁寡欢,落下了根子。这一次,是在没有调养的情况下怀胎,更者临盆前一月突受了大刺激,种种都将贵人的身体推向了极端。现在……是连神仙,都救不了了。”
“那,她还能有多长时日?”
神仙都救不了了……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慧儿……
皇帝停下了踱步,背对着王怀蒙,不让他看见自己掉泪的模样。
“臣开个方子,是疏解肝气郁结,调理心脉的。若是贵人能按着方子天天服用,想来还能顶两个月。”
“哦,两个月……”
“臣无能!还请圣上,从太医院院使中另择出良才,为贵人诊治!”
王怀蒙跪倒在地,双目紧闭。
“不用了,朕瞧着你挺好。”
王怀蒙听闻此言,顿时睁开眼,将头略微抬起,看看皇帝还有什么吩咐。
“你呀,也别开方子给她了。”
“这……还请皇上示下。”
“她呀,怕喝药。”
皇帝再次苦笑。
“朕想让她,最后的日子里,不用再苦了。”
“是,微臣明白。”
“平安脉,今天也是最后一次请了。”
就这样,那拉慧儿在春禧殿里,有着胤禶,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其实,皇帝早就察觉了那拉慧儿的问题。
自从她生产完毕后,每天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清醒三两个时辰。
清醒的时候,也是如同往日,也不会不适,也不感觉累。
皇帝最近一直陪着她。
一起对弈,一起喝茶,晚上还能一起在秋千上坐着。
当然这是极少数时间,因为她自己总会不知不觉中睡去。
皇帝又担心又害怕,哪天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公元1679年,四月十五日。
又逢大旱,皇帝步行至天坛祈雨。
出发前,他就心感不安,但也没说什么。
未时刚过,宫里传来了消息。
“李德全,把容若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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