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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章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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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刹海离菩陀斋很有段距离,燕姨看天色不早,便欲留我吃些晚食,又差沙禾去叫照月。我不欲与她碰上,否则这饭怕是又谁都吃不好,便托辞说栖迟也已备下吃食,不回去就该浪费了。

燕姨很是疲惫,也不多留我,随意交代了几句,便让我回去。

回到迷津渡,恰遇见栖迟在院里剪草,本是朝屋那头说着什么,回头见着我就很有些无措。

我没有理她,往前头看去,正是蒲荷亦抱着尔尔坐在屋前的石阶上。见着我回来,她便也匆匆把尔尔放下,朝我走来。

听得出来,蒲荷很是担忧:“姑娘怎就回来了?可是又说了些什么,竟也不曾在夫人那用饭么?”

我就宽慰她:“不曾有什么,说些旧事罢了。”我看着尔尔扭扭捏捏地晃荡到我身边,不住地蹭我,便弯腰把它抱起,那分量,着实让我吃惊。我皱着眉交代蒲荷,“以后少给它喂些吧,太肥了可不好找姑娘。”

蒲荷红了脸,还没开口,尔尔就不大高兴了,一劲儿地往我肩上溜,往后头伸着爪子,大约是在够我束发的缥缎。

栖迟就在一旁帮护,只说是因为才吃饱了饭,可不能乱说伤了汉子的自信。

我撇撇嘴,就随他们去了。

蒲荷不比栖迟那样不谙世事,今日宣旨,她亦是在的。论我此时再表现得淡然,她也还是心悸的。

吩咐栖迟去做些易消化的小食后,她便引我进屋,边为我解发边说:“今日之事真是让人始料未及,本是好好的,怎突然就……”欲言又止,不是她惯常的作风。

我脱了鞋将脚盘在软座上,边揉便问她:“大祸临头,蒲荷可是怕了?”

不想,蒲荷为我理发的手一顿,过了一会儿真的说:“怕的。”

我便有些讶异,这么多年了,还真没听过她说怕。

可想想也是应当,蒲荷再如何也还是姑娘,比不得我已把自己看作男儿。如今满宅人牲的命都被一纸文书吊着,保不齐那天就要一同携手西去,自然是该怕的。

我便拿过桌前一个熟透了枇杷,三两下剥了皮朝后递给她,弯着眼睛笑道:“呀,小娘子莫怕,本郎君可是有大本事,快快吃个枇杷压惊罢。”

蒲荷却不接,只说:“这是栖迟今日才剪下来的,各院都送了些,我亦吃过了,这是她特地留给你的。”

我眨眨眼,便也收回手,把黄澄澄的果肉举在眼前端详,想想近来对那丫头似乎是严苛了些,唬得她要这样示好。

这俞淮引来的枇杷确实是不同,不像京师和玉露的枇杷,个小核大还皮厚还涩口,看看眼前这颗,个大皮薄,整个果子都散着浓郁诱人的香气,很是清甜。

当初从把种子给栖迟,也不曾想她真能把它栽活,以至于还结了如此可人的果子。她当真是有些手艺。

我将近一天不曾吃东西,况且又很费了些心神,此时看着嗅着枇杷果的香,便很有些垂涎。可不待我去啃第一口,一只血盆大口便从上而下悄然而至,猝不及防便整颗都被叼了去。

看着卧在我膝上,吃得一脸餍足的庞然大物,我忽然觉得英雄气短。

极想就此把它扔出去,又怕被别人知道我承认当初是自己瞎了眼。

手痒难耐,很是厌弃。

这厢我与尔尔争地火热,那厢的蒲荷却还是忧虑。

她离了我身边,用绢帕为我净了手,又从旁几上搁着的八角小盒里取出一把精致的小匕,一只银签和一支白瓷小碗。待她把小碗和银签放在我面前,方才去拿了篾竹小箩里的枇杷出来,小心地去皮切块放我碗里。

我看着她始终没有舒展的眉心,很有些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

按住尔尔不安分的头,我把一块儿果肉放进嘴里,果然是沙软醇甜,入口即化。可不等我吃第二块,蒲荷却是说话了,她还在低头削着,垂下的发丝遮挡了她的神情,我却听出她言语的艰涩。她说:“姑娘,蒲荷会怕,却不是因为自己。蒲荷岂会怕死,只是怕姑娘……熬不过去。”

这就是有些情况下,我宁愿同不长脑子的栖迟待着,也不愿面对蒲荷的原因。

她总能轻而易举地戳到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不会畏惧前头的千沟万壑,哪怕落得个粉身碎骨亦无可悔,我只是不希望后头还有人在惦念。

有了顾忌,便终究会落得一败涂地。

我不吭声,一边给安静下来的大猫顺毛,一边只管把碗里的东西接二连三地往嘴里送。待到吃完,约莫是三四个样子,已是半饱,却品不出先前甜腻的滋味。

相顾无言,好在不一会儿,栖迟就提溜着一个三层的红漆食盒进来了。

看到我面前的小碗,她就有些不开心,鼓了鼓脸佯装生气:“姑娘也是的,总是不吃东西就吃这些冷食,长此以往,肠胃怎能好?”

我挑挑眉,这可是她这两天说的最有生气的话了,倒让这略显压抑的氛围缓和不少,便也乐得顺着她:“放心,总还留着给你施展手脚的地方。”

栖迟把食碟摆好,都是些精致清淡的小菜,最后还有一碗小米熬的甜粥。食物香气再加入蒸腾的热气,勾得人食指大动。想着明天还有得忙,估计也吃不上什么正经东西,便也提筷打算把自己喂饱些。

今日过得格外快,总有些恍惚的意味。

其实我一直没能静下来,好好理清往后的路子。如今燕姨是打定主意把问题丢给我,可我却还没想明白要如何去安置家中的哥嫂姨娘,总不能真如燕姨所说的什么都不管。左右还是一脉的家人,如何也得挣上一挣。

只是不明白翁见山为何要如此轻待两位哥哥,再是姨娘所出,也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再不堪重负,也总比让一个女儿来做梁柱的强。如何就一定要让他们都离了家?

不知何时点起的烛火十分晃动,蒲荷和栖迟都还在收拾,我便起身找了剪子去挑灯芯。火苗窜窜地冒起,屋里便明亮了些。

琢磨着将来一月的事,我难得的有些疲倦。

眼下要紧的,是按燕姨的意思去找那阙闫楼和月十三。两样我都不曾听闻过,问燕姨也只说年月久了,她也不知该从何找起,但若寻着,便能解决一桩愁事。

如此,要找,就还需先打探消息。

可问题在于倘使真找不着,届时又该如何?而找着了,却已物是人非,无可相帮又该如何?

我觉着,凡事总还是要多做打算的好。

另外,还得一并把另一桩事给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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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依旧起了个大早,却不是因为夜里的冰寒,而是肚子有了古怪。

来回出恭了几次,我面色惨白,暗叹流年不利。

这就是当姑娘的坏处,问题来了,任你天大的本事也拦不住。

我一手提灯,一手捂着肚子往院里走,脚步虚浮,哆哆嗦嗦。心道葛维济最好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否则等回头见着,我必定要结果了他。

好不容易挪到弥生亭,隔着清早还未散去的薄雾,我晃晃悠悠把亭子里外扒拉了一圈,终于在烦不胜烦的时候在一处木阑杆底找着了一根几不可见的褐青麻线。

我顺着麻线往外拉,大约拉了六七丈,依旧没有到头。直到我手里全是一团乱七八糟的湿了吧唧的线团,只想扔回去说老子不找了时,方才从埋香湖里拉出了一管三寸长的紫铜雕雷云貔貅纹的空心细管。

我冷着脸,暴力地把缠结在中央的线一扯一捋仍在地上,拔开管盖,抽出里头卷的极细的油纸甩了甩泥水,快速地扫一遍。

篇幅很长,但出了中间“丘琨之事已妥”六字有实质性意义以外,全是不出意外的废话。

尤其是最后几句,“小爷深知弟喜垂钓,而今被禁府宅恐无施展之地,便特以此法为贤弟聊解苦愁。兄之美意,弟心念感知便可,无需再特特答谢”云云,我实在无法不冷笑。

再一眼也看不得这些张牙舞爪的字,我揭开湘纸糊的灯罩,将信笺凑过去。油纸不仅防水也极易燃,就着烛火,两三下便烧了个干净。

把铜管收入袖里,那微妙的气味让我如何也克制不住糊葛维济一脸黑泥的冲动。

但前提是,我得见着他。

这倒不是甚难事,只是不知今日出门,卫渊可会一同。

不一起还好,若是一同行动,总免不了诸多麻烦。便是见葛维济,也得避着些。

回到迷津渡,蒲荷与栖迟都起来了,两人见到我从外头回来,脸上都是疑惑。

蒲荷是练武的人,闻着绕在我身上还未散去的埋香湖的密香,再看看我单衣上薄薄的水汽,便晓得我是去了哪里。于是也只蹙眉吩咐栖迟快去再多烧些热水,就引我回屋,难得的没有对我说教。

小腹还是疼得厉害,便说与蒲荷让她为我从里屋的架子上寻些药来。

蒲荷闻言很是紧张不安,但也不敢怠慢,待我换上干净的衣物,她已把药和温水都备好了。

许是我脸色实在不妥,蒲荷还是迟疑着问:“按日子算,姑娘不是还要再过几天的么?此次怎的如此提前?可要同夫人说,烦她轻巫先生过来看看?”

我吃了药,和着温水下肚后自觉缓和了许多,总不至于再直不起腰。

便摇头说无碍。

又从一旁窗上搁着的,插了些新开的花草的点梅瓶里抽出一根幼嫩却韧劲的苇草来逗懒洋洋的尔尔。

蒲荷还是不放心,又打算去嘱咐栖迟做些糖枣粥。我叫住了她,说过会儿就要出门,吃不得这么多。

我和尔尔玩得不亦乐乎,看它那呆愣又笨拙的模样便觉可爱,忍不住挠挠它厚厚的毛。但知道还得宽蒲荷的心,便不以为意的地说:“确实没什么,你莫太放在心上,之前看医书,上头就说未出阁的姑娘日子总是不大准的,往后就会好了。”

可蒲荷并不被我诓,一脸严肃地说:“不只是日子,姑娘还疼得厉害,我就没有过。”

我偏偏头,有点委屈:“唔,命途多舛,没有好好将养的福气也没办法。”

蒲荷很吃我这套,看我满是哀怨的脸,便如何也不忍再苛责,只软了语气说:“姑娘的不易,我岂会不知,但求您对自己好些,以后水里湖边的可少去些罢。”说着见我又要去拿桌上的枇杷,便将果子一箩地移走,满是不赞同,“还有,姑娘爱吃甜食倒罢了,可别再吃这些凉寒的东西。”

大约是我生无可恋的形容让她心软,只说:“至少这几日不可吃,昨晚是我不妥,竟给您吃那么多。”

所以说,近来很有些时候,我真的想给蒲荷放个安逸的假休。

最好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回来。

洗过澡,被蒲荷盯着用了些温和滋补的东西,我准备出门。

按按怀中燕姨给的玉簪,心情复杂。

再去打探阙闫楼的消息前,我想先去找另一个人。

他深谙藏身天下之道,我如今求隐,找他最是合适。

狂风挽断最长条。

这个道理,他大概比谁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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