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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找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先生潭渂。
其实每个如我一般,不够强大却又无法轻信他人的人都是如此,活在这世间,总是汲汲营营,天上地下地去寻一个能定时给自己些什么启发和指点,却又不至于与自己真正的生活有过多关联的人。
潭渂先生于我便是如此的存在。
所以哪怕再多的人以为我此生之志同先生之志的绝不相同,我也不以为然。
此番去找先生,我并非真要他实质性地帮我什么。
他早不涉足书院之外的人事,又何必再将他牵连进这潭淤浊的泥沼中?
我不过就是想去见见他。我大约也晓得,我这样的人,憋不得,说不得,太需要一个让我安心休憩的地方了。
哪怕他只是对琴饮醉,不欲踏进这潭淤浊的泥沼,哪怕,事实上我并不能开口,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也无所谓。
或许,我只是想最后在他为我铺的那方小榻上躺上一躺,图个安慰。
或许,我不过是想最后再问问他,当初那千两的银钱,究竟可还打算还我?
又或许,我会在拜别前告诉他,无竹林里的那方名春山的小亭其实是我的自作主张,想和他说既然忘不了,何不好好记着。
届时,若天色尚早,他也足够清醒,能和他聊聊他那仪态婀娜的姑娘,倒也算了我一桩不大不小的心事。
我自顾自地想着,不觉中心里那股自昨日便不断淤积的郁结之气,竟也消散了些许。周遭的景色不断转换,雾气亦渐渐化去,我回神时,已是走到了府宅东边的小门前。
这一路行来,大约是还天色尚早,昨日伤了心神的众人都还不曾起身,我便没有遇见一个人。
翁宅大而喜留白,除各院各斋皆有自己的园林花草,平日自行布置打理之外,行在外间所见的景象便是极其空旷而萧索的。
所植的花木山石,所引的曲水流觞,皆追求自然写意,任由其恣意地生长,从不刻意打理。便是挡了路,也只管各自弯腰绕行便是。
说来也怪,平日这时候,虽日头还未出,但除了水面尚广的埋香湖外,府间各处也是清明的,可如今……
我挥手拨散些眼前的薄雾,再回头环顾朦胧的四周,总觉得有些压抑和不吉祥。
但愿只是我多想,便不再迟疑,只将长得及地,裹在身上便什么身形也显不出的黑氅披上。又将风帽兜上,遮住醒目的卷发和口鼻,只余一双眼视物。胡乱念叨了几句“阿弥陀佛”,抽开门轴,将门向里拉开。
我跨出门去,难得有些忐忑。
在门两侧,果不其然站着两个身穿黑衣紫甲腰佩青铜花剑的高大人影。他们闻见开门之声,便皆向我看来。
与昨日不同,他们如今皆带上了插着两根白黑相间的花色盔翎的头盔,整张脸同我一般,只余一双眼可勉强供人窥看。
如此,隔物对视,便就有些尴尬。
我略有犹豫,还未想好该如何与他们招呼,其中一人却似已反应过来,只干脆地转向我,抱拳揖首恭敬地行了一公子礼。
“四公子。”一道属于青年人的声音自那方垂下的方头盔下传来,因在铁皮间来碰撞回荡,传入我耳间时便显得有些沉闷模糊。
另一人不曾开口,倒也跟着施了不怎么周正的一礼。
他们能识出是我倒不甚稀奇,毕竟如今能大喇喇从这方宅院走出的也只能是我了。
我点点头,虚还一礼,算作全了卫渊的虚与委蛇的戏码。
再左右看看好似不再有别人,也不禁松了口气,就连着小腹难言的坠痛仿佛也瞬间缓解了许多。
看当下的情形,这两人大约是卫渊特意遣来监督与我的,既如此,倒是无需再与他们做什报备了,这也省了我日日搜肠刮肚地琢磨那些心照不宣,且谁都不信的诳语。
不过——
我状似无意地往前行了几步,回头看这两人,竟无要跟上的意思。这便有些奇怪了,卫渊当真这般放心我?
不能够啊。
门前两人应该也察觉出我的迟疑,先前那个又毫不犹豫地复施一礼,那系了马革铜章带的腰却是弯得比先前还要低。
那人说:“四公子只放心去做事。爷先前已特地嘱咐过,我等只负责‘看守’这翁府,至于四公子要去何处,要何时去,又需去多久,我等一概不会干涉。”顿了顿,见我依旧没有接他话或是对他口中的“爷”表达任何谢意或其他言论的欲望,又继续说,“爷还说了,如往后公子有不方便,需我等出力的地方,也直需开口便是。”
哦呀,我轻轻勾了勾唇,这就真的很有意思了。
且不说这京城紫衣卫闻名天下,是越过天机营而直属天子的亲卫,行事从来只行天子之意,且权利界限模糊,听闻在政税兵似乎都有手笔,几乎不会有受控于外臣的可能。
如今他们肯行卫渊的方便,已让我有些意外,但也只能赞叹卫渊好手段,但我再没理由相信卫六郎这一还算不得完全长成的侯府小公子能被他们称之为“爷”。
既如此,不是卫渊,不是卫侯,而百里肃又巴不得尽快把所有姓翁的弄死,那这位“爷”,又会是谁呢?
我左右思量,终不得其解。
翁氏也算盛极一时,曾在权贵圈里翻雨覆雨,这到头来,竟是连一个会雪中送炭的人也想不出。这如何不令人唏嘘?
我暗自叹息着,只怪彼时尚得皇室恩宠时,翁氏一惯的矜傲孤清之态,怕是早把身边的权势得罪了个干净,眼下落魄了,不被众人一道如卫氏般落井下石已是不错,又哪里还能得到他们的相助。
便是先前有些个亲近的,如江陵党人里虞隋两族,却又不见得哪家得了好下场。囫囵保全至今的,也只怕也是日日活得如行刀尖,堪堪求个明哲保身,谁愿意且谁又敢再踏进翁氏与百里氏这滩荡不清的混泥浆。
所以,到底是谁呢?
到底是谁,所求何为,是恶是善?
这些疑问,我自不会蠢到去问卫渊,而直接问这两人恐怕也得不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而现今只需认定这些紫衣冷面郎暂不会于我造成困扰便已足够,倒不宜再添其他枝节。
想通了,便也罢了,只无奈地笑着对那依旧行着礼的紫衣郎说:“在下晓得了,多谢大人美意。”
见我如此从善如流,那人也直了腰,言语间再不如先前那般拘谨:“公子客气,属下不过奉命行事,实在当不得一声‘大人’。公子若不介意直唤属下复礼即可。再者,眼下时局不明,还望公子行事处处谨慎。”
闻言我便有些忍不住哼笑,原来他们那位爷还知道要谨慎么?此番不过将至,便如此有恃无恐地向我透露有他这股不明势力的参与,只为将这局搅得更乱,这可不就是谁都不怕的意思么。
但事态究竟如何发展,还需观望。
至少就目前看来,不论此人究竟意欲何为,大约不会同和卫侯百里肃一道的,这就够了。
我点点头,转向他身旁那始终不曾开口的那位:“这位小哥却从不曾开口过,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身形颀长,拢在甲袍中犹显挺拔,形容全隐在盔甲后,模糊一片,连眼的轮廓也不得见。此时见我将注意力移至他这处,也依旧毫无反应,不言语亦不动作,只好不淡定地站在那里,仿佛成了尊泥塑。
我蹙了蹙眉,正要走上前去一看究竟,复礼却挡在了我面前,他打了一拱,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四公子莫怪,我这兄弟是个痴儿,生来不会说话,只因与那武道有缘,习得一身难得的拳脚功夫才入了这紫衣卫。公子唤他克己便好。”
克己复礼?他们这位爷,还是个儒士的不成?
这话有些失礼,我自不会问。
只对那“克己”略一颔首,为先前的冒然,道了声“得罪。”
这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回应。
且不论这克、复两人有多古怪,至少卫渊不在带给我的喜悦是实实在在的。
他不在,真真是省却我许多麻烦。
好似连同腹痛也缓和不少。
眼见天要大亮了,而翁氏全族被软拘的事大约昨日就传遍了邻里。称得此时街上来往的人还不多,我最好是尽快离开,免得落人口舌。
往日从家中至学舍少则也要一刻钟,此时我疾疾而行,再无平时的闲逸,直至见着眼前净月亲提的“天禄”二字,也不过将将过了半刻钟。
门前已有零星的学子来往,见我一身古怪,便不住朝我张望。我不以为意,只兀自往内行去。不料,却斜斜差出一只手将我拦住。
我朝他望去,却正是曾在八方楼下给了我一千零八十两雪花银的何公子。他拦着我,一双豌豆眼睁得老大,眼中满是血丝,眼下一片青灰,看起来很是疯癫,语气也极不和善:“你是何人?如何擅闯我天禄书院?!可知这是净月先生的地界?便是那太宰来了也得投帖待召!岂能由你这等不明之人随意进出?!”
这么大的怨气,估摸是他的哪门课考又被卫渊压死了。
也是可怜,卫渊没入学时,他尚比不过我,如今卫渊来了,他更是难望其项背。
难为他当初还白白花了那一千多两,好不容易摘了净月的玉牌却不想转眼又被净月驳了回去,后来据说是几经波折也不过只成了从生,而非入门弟子。
可惜现下不能与他表明身份,否则我真怕忍不住再逗弄这痴人一番。
不欲与他纠缠,我自袖中掏出先前备好的东西递给他,哑着嗓音道:“我乃净月先生旧人,此番有事与先生相商,还望小友行个方便。”
他狐疑地接过我手里的一方小石牌,前后端详后面露惊疑,直到确定无误后,才双手托着,谦恭地还至我面前,言语再不复刚才的狷狂怨愤:“恕小生怠慢,竟不识公子,您快请进!”
不想这何懋倒也出人意料,本以为这样隐秘的旧物至少得请净月出面,不想他竟也识得。
我挑着眉,把这块一面钻凿了回云缀莲,一面刻满密宗秘文的青金石拿回。
也无暇多问,只说:“在下识路,小友不必随我前去。”言罢,便抱拳告辞。
只留何懋还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
本来此番来,最好是谁也不惊动,见完先生便离开。
不想因在家门前的一番耽搁,还是要请出这陈年的物件。
我边急急往先生处去,边依旧将石牌妥善地放进袖中。这并非我的东西,自当妥帖安置。这石牌究竟为何物,事实上我并不知。
只知当初正是这石牌让咬死不让我入书院的净月松了口,据说是见着这东西的第二天,便遣人来知会翁见山让我换装入学。
此后,翁见山就将这石牌给了我,也不解释,只说让我仔细保管着,非万不得已不得示人,只待哪日有人来寻,交出便是。
而今,正是我第一次用它。
但我自不会真的去找净月,便是何懋之后去通禀了也不怕。
有那方牌,净月自会知道是我,也就自会知晓我如今既已戴罪却还会冒险来寻的必不是他。
所以,也就免去其中许多来往的繁琐。
我直奔着需云轩而去,心中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一个人。
转过眼前枝蔓横斜的小径,需云轩就在眼前。
青瓦檐下九扇黑檀组刻的木门紧闭,我想,就让我再最后见一见他吧,见完了,此后便是一个人,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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