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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将功成万骨枯,万千都是悲伤事。
我道,若能安过此劫,此仇必有清算的一日。
燕姨声音轻得像烟,我已辨不出她的情绪,她说:“你以为这是两桩事,其实,是一桩。”
她自漆了黑釉的小抽里拿出一卷书,正是之前在菩陀斋见过的,她常带在身边的那一卷。我仔细辨认了,是一卷柯摩什波切注校的《妙法莲华经》。
燕姨将书卷放到手边的小案上,细细地抚摸,像是在怀念。她扯扯唇角,轻描淡写:
“因缘际会不过如此,你所谓的仇,是因;如今这劫,是果。”
我有些疑惑,似懂非懂:“我不明白,当初贺楼全族要么死在沙场要么也都祭了江,便是还有我母亲活着,也是百里肃亲自放过的‘妇孺’,种种都如了他的意,再有账要讨,也是我同他讨,如何就与翁府扯上了联系?”
燕姨看着我,我竟从她眼里看出来悲悯。
她的妆容向来素雅,今日一身对襟大袖的青烟白昙锦服上既无佩玉也无缨绦,耳上戴了一对极其讲究雅致的碧玉小环,一头挽作妇人髻的云丝上仅插了一支仔细雕着玉兰和修竹样式的碧玉簪。
略傅薄粉,清点口脂,如今灯火摇曳下,清丽的眉眼竟也称出些不寻常的丽色。
她轻启朱唇,说:“自然有关系。”
她阖眼微微抬首,深而缓地吸了一口气,末了才缓缓开口:“这伽罗香,我为秀秀点了五年,但这世间必不止我一人为她点香。”
我眉角几不可见地一跳,哑声问:“还有谁?”
不是我,不是翁见山,那是谁?
是谁,不在她孤寂一人的时候前来陪伴,却在她死后不肯相忘?
燕姨哼笑了两声,神情嘲蔑:“一个固执懦弱偏偏又残忍多疑的可怜人。”
我白了脸,轻轻咽了口吐沫,只觉得胃里在翻涌。
好在燕姨没有给我答案,她只说:“其实你何必要知道,过去的再追究都没有意义。你需操劳的该是眼下的事。如今百里肃正在找那样东西,那样能让他的天下坐得名正言顺的东西。”
我想了想,也清楚是什么了:“国玺罢?”
燕姨嗯了一声,眼里波凌一片,她讥讽道:“他自登极的那一天就在找,可至今八年,他就是把天下翻遍,把江陵河的水都倾倒过来,也什么都找不到。
“所以,他就开始浪里淘沙,逮佛杀佛,疑鬼打鬼。一门一氏,但凡可能接过帝姜手里的国玺的,他都不会放过。
“早已杀了的,那就从除了他的坟头草,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等扒干净了再扔回去。至于曾经放过的,那就要重新抓回来,一片一片剜你的皮肉,难保你将之藏在骨血里。”
闻着燕姨话里的狠意,我下意识晃了一下手中的瓷盏,里面清亮的茶汤就渐了些出来。
有一滴落到了我的虎口上,竟比我的手还要冰凉。
我稳住手,直至杯盏中的汤液不再晃荡,我才开口:“他追究的,可是十年前,涉江陵党案之人?”
这一回,不等燕姨回答,我便涩着声音追问:“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可对?他如今要掘的,正是当初以隋门为首的诸门坟冢,要剜的,便是翁氏族人的血肉,可对?”
燕姨沉默地看着我,并不作答。
我知道,这便是默认。
“可燕姨,他既狠辣至此,当年又为何不将翁氏一并除了,永绝后患呢?拖拉至今他竟也等得。”
何况翁氏在大孟时便隐有独大之势,只因我祖父与恭帝私交甚好,而翁门又人丁不兴,便不甚招祸患。
但恭帝忍得不代表百里肃忍得,何况,翁见山在他称帝前非但不曾示好,还很是给他下过几回绊子,故以他的性格,绝不该容得。
燕姨几不可察的抿了抿唇角,喝了一口早就凉透的茶,皱了皱眉,淡漠地说:“谁知道呢?这世上,有些因果是不可求的。阿闻,人心难测,永远不要试图去弄懂一个人。”
我小幅地轻叩杯壁,里头的茶水泛起圈圈的波纹,指甲与瓷器碰撞出的闷响几不可闻。
我垂首不置可否。
燕姨只继续说:“凭他如何都不要再去追究缘由了,祸端已至,只要找到往前走的路,然后走下去,就可以了。”
我有些郁结,有太多的问题堵在心口却无从问起。
可我知道燕姨是不会再回答我什么了。
更多的迷惑,关于燕姨的,关于六娘的,关于我自己的,都还需我自己去解。
倘如还有时间的话。
我曾以为,我可以把所有的事情理得井井有条,撇开与自己无关的,只一心去完成自己的执念。
可如今,一切似乎都交织在了一起,我不能再把自己剥离出来,而是无止境地陷入这个纠缠不清的漩涡。
不过没有关系,现在无法得知的,不意味着永远无法得知。
燕姨说得对,眼下的麻烦才是真正急需解决的。
我把茶盏放在几上,坐直身体,舒展了一番,说:“燕姨教导的是,再追究也不会有甚结果,前尘往事终有落定的一日,届时如还有命,自然见得。”
燕姨叹了口气,不欲与我争辩,语间全是疲惫:“你不愿放下我亦无法。只如今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尚且有些措手不及。不过,无论如何你到底是争取到了一些机会,这很好。卫渊暂莫管他,你尚可在外行走这一月,只需做一件事。”
我以为她是要我接过翁见山留在玉露的担子,以便和众人商讨个齐全的法子把翁氏救上一救顺便再把翁见山救上一救。
虽觉大不易,但几经犹豫也只能说好。
但也将自己的忧虑道出:“我从不曾参与家里的事,如今贸然插手,怕是不易。”
燕姨闻言,却是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才不以为意地笑笑,轻声说:
“从前不插手是对的,过去的关系盘根错节,污浊不堪,待到把利害摸清了,自己也已经洗不干净了。所以如今,我并非要你去碰那潭浑水,而是你要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缝隙。将你要藏的,要护的,皆放进去,埋上泥,薅上土。待得暴雨狂风把那些污秽的,黏腻不堪的虫蚰都带走,你再将他们带出来。一切就全是原来的样子。”
我才知是自己会错了意,倒也不怎么尴尬,反是松了口气。只摩挲着垂在膝上的小像,待得指间都有些发烫,才说:“可这也很难呐,燕姨。密不透风的网,想寻一个都难。家里余下的人不多了,这么十来个,只怕都藏不住。”
大概是外间又起了风,呼啸的声音盖过屋里许多。
燕姨的话入我耳便有些漂浮,她说:“不,阿闻,你要藏的,不过两个。”
我紧了紧手里的东西,觉得大约是自己没有听清。早就圆润了的边缘不知如何就硌疼了我,手心传来的钝痛感,毫无阻碍地到了我的心头,不等我问什么,她就已经又开了口。
“晚晚,还有……”
我心里一片茫然,大约知道燕姨是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她婉约地笑道,“你。”
忽然就有熟悉的悲哀感朝我袭来,差不多是要吞没我。
但同时,我亦是有些麻木的。
我眨眨干涩的眼,心想这大抵是因为我知道为什么。
我不能死,因为她念着我母亲的情谊;六娘不能死,因为她是她此生的牵挂和愧疚。
其他的,她大约就不那么在意,也就不那么强求了。
想明白,我扯扯嘴角,回她一个生硬的笑,说:“好。”
之后,燕姨在再不同我谈这些消磨人意志的东西,只同我交代我在这一月里首先要去做的。
她让我去找一个人。
她说,那个人,就是她为我找的那个可以藏身的缝隙。
她把她鬓间的玉簪取给我,理了理衣角,对我说,“待找到那人,便把东西给他,如他问起,你只消说:闫楼月色,灞陵孤燕绝。便可。”
我小心地收入怀里,就着窗外草木飒飒的声响问她,去何处找?找何人?
燕姨阖了眼:
“阙闫楼,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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