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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是半柱香,外加一盏茶的光景,在以往我尚钓不上一条胭脂鱼。
燕姨为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个关于帝相王侯争夺功名利禄,烽烟四起时,天下共逐鹿的故事,可说波云诡谲。可依着燕姨轻描淡写的话语,一字一句仿佛都湮没在了氤氲的茶汽里。
再泛不起一丝血光,而终究成了一幅清淡淡寥寥然的老旧水墨。
故事不短不长,几十年的恩怨情仇,爱恨纠葛,最后说来也不过几句话。
燕姨叙事向来言简意赅,置身事外。
我便一手靠着小案支着斜靠的下颌,一手把玩着盛满浮屠茶的裂纹小盏,听得不大尽心。
一是由于这些早在心中成了丘壑的东西,之后再听他人叙来,不过是做了佐证和添上一些细枝末节上的补充,激不起心底的涟漪。
再者,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对话本子风行的如今来说,实在不新鲜。换做他人,怕都得当戏来听,末了还要怨上一声俗落,费了茶瓜子钱。
可戏外客终是戏外客,管得你入戏也好不入也罢,都体会不全戏里人的哀乐。
只有真当这些个戏里的欺骗背弃、杀戮驱逐、威逼迫害的付诸己身的一日,个中滋味才能真正尝出。
如今就很不巧,这戏台子上的生旦末丑,恰是全换作了我或相识,或将识的故人。
如此,不屑的嘲讽就化成了自辱的利匕。
自戳心肝之余,还流淌出一腔怨怼和恨意。
好在燕姨娓娓道来的,同我始终以为的相差无几。
寻仇也好,报恩也罢,我到底没有认错路。
如若不是那人,大孟还是大孟,管他是公子姜也好,太子绪央也罢,只要朝中的枢机不罢,这天下依旧会是四海晏清,缥囊纪废,玉烛调辰的好时景。
而我的外祖依旧会安心地做着他的岭南道备守,为一方百姓谋着福泽,为入汉的贺楼一部寻着往后的出路;
我的母亲不会郁郁而终,自行了解鲜活的生命,而该欢喜地在某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着儿媳,再育有一群欢天喜地的儿女,禧和安乐地过完一生;
至于其他的,燕姨也好,父亲也罢,该是都各自安好,各享天命,不被安排,不被约束。
而这一切的终结,不过因为一人的野心,一人的残酷,一人的欲望。
可见,爱欲海也好,恨别离也罢,求之不得的心魔最后会把人世的颠覆。
在百里肃还只是远居吴越庆余藩,做着他的晋楚王时,谁也想不到,最后拉垮大孟的缰绳会是这位恭帝最小的儿子。
我外祖亦想不到,因此待得百里肃不吱声就真真儿地支起清君侧的大旗时,与他素来交好的贺楼一部就直接被划入了叛军的阵营。
于是,贺楼一部上万私兵,数百子弟,就开始为这位“素帝”马革裹尸,天下拼杀。
而待到百里肃杀入了京,做了一等王公,担了摄政王之职,开始掌权朝野之时。等着贺楼一部的,却不是加官进爵,而是继续马不停蹄地赴疆作战。
死了的,是殉国英灵;没死的,朝堂万里,亦不妨送你十万流矢。
出征时上万的兵甲,重见国土风光的,不过数百。
燕姨说,那些活着的,才是最可悲的。
如何呢?那些被停驻在江陵道外,日夜沉默地驻守着他们用血肉换来的荣耀,等着他们后半生的安逸祥和的贺楼儿郎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如何就一朝成了叛国的逆贼?如何就一朝被诛杀在封冻的江陵河畔?
燕姨说,那一年,江陵道产出河鲜剩了九成,吃过的人,都说那些鱼虾入口,再无以往的鲜美。
全是让人揪心的血腥味。
我道,这些再惨烈都是另一桩事,和如今的有何干?
燕姨笑笑,轻轻地说:“怎么会没有干系呢?”
她自漆了黑釉的小抽里拿出一卷书,正是之前在菩陀斋见过的,她常带在身边的那一卷。我仔细辨认了,是一卷柯摩什波切注校的《妙法莲华经》。
燕姨将书卷放到手边的小案上,细细地抚摸,像是在怀念。她扯扯唇角,轻描淡写:
“因缘际会不过如此,同你说的那些旧事,是因;如今这些,是果。”
我偏偏头:“我不明白,无论因果,那都是百里肃同我外祖一系的纠葛,而母亲身死,也无非是因为过不了自己的心结。而这些血账,要如何清算该是我一个人的事,如何就与翁府有了关系?”
燕姨看着我,目光怜悯,她的妆容向来素雅。如今,一身对襟大袖的青烟白昙锦服上几无佩玉也无缨绦,一头挽作妇人髻的云丝上仅插了一支仔细雕着玉兰和修竹样式的碧玉簪。如今灯火摇曳下,清丽的眉眼竟也称出些不寻常的丽色。
她轻启朱唇,说:“有关系,还是大关系。”她阖眼微微抬首,深而缓地吸了一口气,末了才缓缓开口:“这伽罗香,我为秀秀点了五年,但这世间必定还有一人在为她点香。”
我眉角几不可见地一跳,哑声问:“谁?”
是谁,不在她孤寂一人的时候前来陪伴,却在她死后遥寄相思?
燕姨哼笑了两声:“一个多疑却固执,残忍又懦弱的可怜人罢了。”
我蹙眉思索,隐约有了猜想。
燕姨没有给我答案,只说:“旧事太多,有些是我不便说;而有些,我也并不比你清楚多少。但是,原因如何已经没有追究的意义,你只要知道,如今那人正在找那样东西,那样能让他的天下坐得名正言顺的东西。”
“……国玺?”
燕姨嗯了一声,睁开眼,里面波凌一片,她嘲讽地说:“自他从登极的那一天就开始找,可至今八年,他就是把天下翻遍,把江陵河的水都都倒过来,也什么都找不到。
“所以,他就开始浪里淘沙,每一门,每一氏,但凡有可能从帝姜手里接过国玺藏起的,他都不会再放过。
“早已杀了的,那就从拔了他的坟头草,掘地三尺挖出来,通体扒一边再扔去不蔽体地抛去荒野;至于曾经放过的,那就要重新剜了你的皮肉,看看可会将之藏在骨血里。”
我下意识晃了一下手中的瓷盏,里面清亮的茶汤便渐了些出来。
有一滴落到了我的虎口上,竟比我的手还要冰凉。热气早已散去了。
握紧茶盏,直至其中的汤液不再晃荡,我才开口:“十年前的江陵党案,是么?”
这一回,不等燕姨回答,我便涩着声音追问:“这么多年,百里肃还是怀疑国玺在江陵党人手里,可对?所以到了如今,他要掘的,是包括当年江陵党首隋启江一氏在内的所有被诛族的家门的坟冢;要屠戮的,是包括翁门在内的所谓当年的漏网之鱼,可对?”
燕姨沉默地看着我,并不作答。
可我以为,这便是默认。
“可是我不明白,他狠辣至此,当年为何唯独放过我们?因为祖父协先帝打下大孟江山的荣耀吗?因为翁氏所谓国之柱石的传言吗?因为我父亲的长袖善舞吗?不,不是。这些只会让翁氏在最初,就随着王朝的更替而被埋葬。所以,燕姨,我想知道为什么。”
燕姨几不可察的抿了抿唇角,喝了一口早就凉透的茶,沉吟良久,才说:“阿闻,世上所有的事都有因果。有些因果,可求;而有些,不可求。人心是世上最难测的,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另一个人。所以,永远不要去追究缘由,只要找到往前走的路,然后走下去,就可以了。”
见我似乎还要辩驳,燕姨皱了眉:“我知道你有无数的困惑,但不需要再问了。不追愆尤,这是我教给你的最后四字。”
没错,燕姨说得对,我的疑惑愈来愈多,除了关于百里肃与翁氏的恩怨,还有关于燕姨的,关于六娘的,关于我自己的。
我曾以为,我可以把所有的事情理得井井有条,撇开与自己无关的,只一心去完成自己的执念。
可如今,一切似乎都交织在了一起,我不能再把自己剥离出来,而是无止境地陷入这个纠缠不清的漩涡。
不过没有关系,现在无法得知的,不意味着永远无法得知。
眼下的麻烦才是真正急需解决的。
我把茶盏放在几上,坐直身体,舒展了一番,说:“燕姨教导的是,您不愿说自不必说。且旧朝的烟云终有风华落定的一日,届时,也得有命,才见得。”
燕姨叹了口气,语间全是疲惫:“的确,这一切未免太快了,所有人皆是措手不及。不过,无论如何,你到底是争取了一些去外游走的机会,这很好。这么多年对你的教导,到底不是在做无用功。所以到了如今,是死是活,都只能靠你去搏上一搏。”
我嗯了一声,也慢慢把自己的忧虑道出:“可这两年,我经营的全是母亲这边的关系,思虑的也是这边的事。至于父亲那边,我未曾过问过,便是不时有所交集,或从卫渊那处察觉到一些,也不曾深究。所以,如今若要我立刻寻着办法,怕是不易。”
燕姨闻言,却是不以为意地笑笑,轻声说:
“从前不插手是对的,过去的关系盘根错节,污浊不堪,待到把利害摸清了,自己也已经洗不干净了。所以如今,你要去找那个藏身的缝隙。将你要藏的,要护的,皆放进去,埋上泥,薅上土。待得暴雨狂风把那些污秽的,黏腻不堪的虫蚰都带走,你再将他们带出来。一切就全是原来的样子。”
我摩挲着垂在膝上的小像,待得指间都有些发烫,才说:“可是多难呐,燕姨。那些密不透风的网,寻一个都难。翁氏余下的人不多了,这么十来个,我都怕藏不住。”
大概是外间又起了风,呼啸的声音湮没屋里许多。
燕姨的话入我耳便有些漂浮,她说:“不,不需要。阿闻,你要藏的,不过两个。”
我霎时握紧手里的东西,早就圆润了的边缘不知如何就硌疼了我,那股窒息的钝痛毫无阻碍地到了我的心头,我想阻止燕姨继续说,可是她已经开口了。
“晚晚,还有……”
我近乎绝望地看着她,希望给我最后一点念想。
不过燕姨没有,她婉约地笑,“你。”
忽然就有熟悉的悲哀感袭来,可是我却是不会再饮泣了。
我悲哀的不是燕姨可怕的理智和绝情,我悲哀的是我竟然理解。
我不能死,因为翁氏最后脉络落在我这里;六娘也不能死,因为她是燕姨一生的牵挂何愧疚。
别的,论我再不舍再依恋,留不住时就只能放手。
于是,我扯扯嘴角,说:“好。”
之后,燕姨在再不同我谈这些消磨人意志的东西。
她让我在这一月的时间里,去找一个人。
她说,这就是她为我找的那个可以藏身的缝隙。
她把她鬓间的玉簪取给我,理了理衣角。
对我说,“找到那个人,把东西拿给他。如他问起,你便告诉他,‘闫楼阙,年年月色,灞陵孤燕绝’。”
我小心地收入怀里,问:“去何处找?找何人?”
燕姨阖了眼:
“阙闫楼,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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