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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刹海内,满园葳蕤。
廊苑回转,妆点湖山;花拂柳浪,暗芜涌香。
我甚少来此处,母亲在时,我不会来;母亲走后,我不肯来。
而时光如苍狗,又最经不得蹉跎。来来转转七八年,我竟是从未好好看过这方主院。如今好容易心甘情愿地踏进来了。
不想不愿见的人不见,见得着的满园锦绣就也不见。
愈是花娇柳艳,愈是千万物生,入得我眼,却乱了我心。
便是情可自持的人,也不由悲从中来。
绕骨盘躯,不可断绝。
大约是此情此景不知又蛰到了六娘哪根敏感纤弱的神经,她忽地停下了步子,就地蹲下抱膝埋头。
眼见着又要开始点哭妆。
我有些无奈,但因晓得其中缘由,倒也狠不下心再如何她。
正欲屈身将她搀起,不想,燕姨却拦住了我。
“不必理她,”燕姨居高临下,面容清冽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可怜姑娘,言辞冷漠,“但随她哭去,就看她能哭出些什么。”
言罢,便干脆地转身离去。
而变作蘑菇的六娘闻言立刻浑身一僵,连着哭声也骤歇。
她定是如何也想不到,为何贯来疼她的燕姨,怎得忽就撒手不管了?
我立在中间,欲随燕姨而去却又觉得不妥。
看着面前把自己团作一团的丫头,悲凉之意愈甚。
从来被护在羽翼之下的六娘,还不明白,不知寒暑的时日已悄然而逝,再往前走,几乎会只余下她一人。举目无亲,无可依靠的时日里,眼泪终究要自己咽回去。
可是始终纵溺不是办法,忽然一朝抛下也不是办法。
我轻轻叹气,还是屈膝蹲下,顺顺她乱糟糟的顶发。
“燕姨很难过,你莫再为难她。”
照月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模模糊糊。她犹自埋着头,却伸出一手勾住我的衫角。
“我晓得的,阿闻,我都晓得。现在只有你有办法可对?你救救我们……”
我沉默下来。
良久,揉揉她的头发站起来,轻轻说:“待会儿起身,需得慢些,莫要摔了。”
言罢我便转身,快步去找燕姨。
冰凉的衫角自手中滑落。
兀自蹲着的翁六娘似乎听到了她阿姊的声音,自远处传来,轻轻落进耳中,倒成了挥不去的箴言。
她就要及笄,就要为满门生死去斡旋的阿姊说:
“晚晚,世事无常。但,你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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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跑了几步,在廊间追上了步履迟迟的燕姨。
她见是我,点点头也不言语。目下的怅然却是不难看出。
再是如何,她心里也必定是放不下六娘的。
我走在她身旁,也默然不语,不去打搅她的思绪。
走到燕姨的寝居,没见着她身边的沙色。两扇雕花镂松的浆漆柳木门紧闭,我立在跟前就不由有些抗拒。
见我只站着不动,燕姨便叹口气,上前亲自将门打开。
里头的景象霎时映入我眼。
中央的茶案上铺着沉闷的靛青团莲锦,上头放着一直白瓷细口瓶,里头插着一支垂绦的柳。则边置着一套矢窑烧置的灰青的冰裂纹水私。别的再无其他。
两旁的梁柱皆挂着厚重的青幔,半垂半挂,遮了不少窗外折进的光。正前头是两张小椅与一方小案。小椅上四四齐齐地搁着烟紫缎面钩银丝图纹的夹棉软簟,只是光不足,而距离稍远,绣的什么就实在看不明朗。
中间的小案上端端正正摆了一小鼎两尺高一尺宽的垂冠鸟镶宝相花聚顶古银方炉,里头只剩三两秃了的香根,显然是早间出门前点的。
燕姨走到正堂一方小椅前站着,我看着她,这才注意到悬挂在她身后的古图不知何时已替换成了玉硃子的春山望江图。
几年前我曾见过的那幅八骏逐鹰图,却不知去向。
燕姨应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只边侧身从一旁小案下的抽匣取出三支香,用火折子点上,边同我解释:
“五年前,见山迎我入门。那之后,他便将他自己的物件慢慢移去了东厢的裹宿居。那副逐鹰图,是你祖父遗作,他很喜欢,自然也就带过去了。”
我勾勾唇,并不言语,只伸手去掏袖管里的催命符。
燕姨吹吸了火折子,屋里就只剩三点升烟的光亮猩红。
一时间,熟悉的伽罗香盈满四周,这是专用来供奉观音的香,在从前的一畔江时时都能闻到。
“燕姨也喜欢这味道么?”我把圣旨递给燕姨,可有可无地问。
燕姨没有接,只背对我向供香的地方拜了拜。
“不,我自小不爱这古刹才有的香。”她转过身子,背着手看我,神情专注,似乎在透过我思念她的故人,“这些,是为你母亲点的。”
传说为死于他乡,尸骨无存的亡魂点香,能为她指引归家的路。
“原来燕姨也信这些。”我笑笑,“便是要点,也该待得渡了这场劫,再去北地为她点。”
我摩挲着手间物事丝滑的封衣,淡淡道:“她想回的,怎会是这里。”
燕姨闻言,轻轻蹙了蹙眉,却也不再说什么。
恰在此时,始终不见的沙色忽地一手提着灯,一手拎着一小壶翩然而至。
婉声体贴的问候轻巧搅散屋里微滞的气息,她小意地为燕姨和我沏茶,柔柔地同我说这是燕姨特地吩咐的我最喜欢的浮屠茶。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算是谢过。
其后,她又一盏一盏,将安置在屋中四处的灯火点燃。借着光,我分辨出那是青铜铸的壘丝盘曲鬼面夔纹饰青鸟衔火长灯,样式古怪,于我而言却并不陌生。
不久前,我曾在被先生用来塞了一页庐墙角的一本旧物集上见过。
这是在大燕朝时期最为流通的式样,那时胡汉交融,这有着显著胡汉特色的物件几乎家家都有。可惜后来汉人起兵,一举夺了勿忸于氏的王权,建了梁,又将败退的勿忸于部鲜卑赶回了北地,大肆收缴销此类东西,至今便少有传世。
不想,燕姨这里倒有许多。
不久,沙色忙过后,得了燕姨的吩咐,便弯腰屈身单手抚肩退了出去。
我正待要问,燕姨看着我手上的东西,却叹了口气,说,“你且看看,那人落得,是何印?”
闻言,我一愣。
印么?这圣旨,按制印的不都是国玺御印么,难道还会有其他?
我疑惑着,仔细将那卷东西展开,大致扫过,便把目光落在最后。
凌厉的墨迹在最末的“此”字上做了一个利落的收梢,其上盖有一方端正的红印,只需粗略辨认,就晓得那绝非国玺之印。
这实在让我哑然。
今南朝新制已有八年,而大孟旧制四十三年,其间元婴次绪*又五年,再往前,还有西梁东梁燕隗宋,随随一算也有千百年。
这千百年间,帝里天家换了又换,都城建址迁了又迁,可传世的国玺却从来只有一个。
天下人,便是坊间打闹的稚子都知道上面刻着什么。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那么眼前这份,算什么呢?
我看着那抹鲜红的泥印,指节慢慢收紧。
一瞬里,有万千思绪在心海纠缠,隐隐约约的,似有什么就要破茧而出。
我正迫不及待要去将它抽丝剥茧,一探究竟,可待细细琢磨,却又再如何也理不清了。
所以呢,这是如何?
正是灵台混乱间,燕姨清冷的声音忽的传入我耳,她说:
“八年了,看来他还是没有找到。”
我怔怔地抬头看她,八年?找什么?
燕姨却不看我。
她矮身坐在椅上,拚袖抬手悬茶,迤迤递到唇边。两根苍白而细长的指捏着瓷盖,轻拂茶沫,小呷了一口。而那浮屠茶的蕴蕴热气,便裹着自则边案上婉转虚晃而来的余烟,一同扑染在燕姨的面上。
如此,便是再明的灯火下,我也看不清她的容颜。
我想,今夜,将会是我离所有罹难之源最为接近的时刻。
那些,我不曾参与的,却又被深深卷裹在其中,至此亘久不得救赎的,一切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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