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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渊居六,却是卫侯嫡出的第二子。
往他上头数,高辈的不论,卫侯膝下,出身压得过他的,不过一个二哥,一个三姊。
三姊卫清早早嫁入天家,占了小青宫*的正妃,暂可不提。只说那卫二公子沾,传闻是个酒肉智昏之辈,十足的傅粉纨绔,不堪重用。
如此来说,待到卫侯暮年,承袭这二等爵的,不意外当是眼前此人。
哪怕他父亲、二哥不死前,他尚且还坐不上那把椅子,但如今,卫侯器重的必定是他。
能在这天高皇帝远,京畿尚且鞭长莫及之地,耍些伎俩的,也只有他。
其他的,或心远,或身远,全解不得我眼下的业火。
想明白这些,便是此时我的腰弯得将折不折,也无不情愿。
他迟迟不言语,久久不让我起身,我姑且视作他在思索,全无怨由。
只垂头点数眼前一尺一分地上,来来去去,无尽折腾的蝼蚁。
不如我以为的长久。
不过才皕*又一十六只,恰是两串佛珠的数目,卫渊已抬手扶我。
不得不说,明面上的卫渊委实算得上是个君子。
若换做是我,必定让他二日起不来床。
我拾掇起一张生无可恋的面容对他,不想他却不看我,径自道:“纶音不可违。候审期间,四郎皆翁府一众,按律不得出府。”
眼皮一跳,我将要再做一番努力,他却陡然加重了握住我臂的气力。
见我住了声,他便又淡淡说:“然,天使*携谕途江陵道,遇急雨,山洪阻道,恐月余不可至。若有愆误,亦在情理。大家仁厚,必不计较。”
我欣然听他胡扯,只“大家仁厚”一句,让我生出学某人送天白目的念头。
但自然是不可的。
卫渊在意小节,如今我尚有求于他,在他面前,我当好好克制。
于是,我按下腹诽,浅笑盈盈:“公子这便是应了么?果然上善……”
可还不待我说完,这人立时又话锋一转:“然江陵道刺史治灾有方,不过日余,车马可行,天使旋至。”
这是要同我打话里机锋么?无碍,我接着就是。
我作势垮下脸,满面愁容,唉声叹气:“公子心有七窍,八面玲珑。然,鲰生愚,不能明。公子究竟何意,不如直言。”
卫渊不答,却轻轻笑了,好如银瓶乍破,玉泉倾泻:“四郎说笑,清宴无有他意,不过有两问,需得你好好作答。”
这么轻巧?看着他,只觉此人心怀叵测,惹得我满心的怀疑和估量。
我自不觉得那会是什么易答的问题,如问得刁钻,我到底答不答,又如何答?
略有苦恼。
不过,我大抵还是高看了如今年岁上的卫渊。
他尚未学会勾心斗角,尚未锤炼出一副冷硬阴私的心肠。
所以凉风习习里,他一席白锦衮袍笔直地立在我家门前,衣带飘然纤尘不染的模样看起来就是个俊秀修冷的儿郎。
虽然,说到底,他也的确还只是个儿郎。
反观如是我,此时握着他满门的生死,别说可会留一丝活路,便是要留,也必定是漫天要价,恩威并施,最好能再收归己用。岂会只问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可他并不如此。
他修长的指箍住我,不轻不重,却不容挣脱。
他无视我身后犹自跪着的一众,启唇吐出的话意味不明。
他说,“若答得好,得我之意,卿之求,渊自许得。”
这是要放走一个天赐的良机,我都有些惋惜,替卫侯悲乎哀哉:“公子问便是。”
他头微仰,不经意流露出贯来的矜傲睥睨之态:“第一,四郎所谓谋生之法何为?”
我耷着眉,伏低做小:“不何为,不过欲为家妹寻个接盘的人家耳。这女郎出阁便是出了谱,随了夫姓,就不必受此株连。唔,当然,如公子有意,亦可……”
身后的姑娘立时轻叫:“翁娑河!”
我不做理睬,自以为这其实是个不错的法子。便面不改色,打算继续游说。
卫渊却轻嗤,让我住口:“够了。也罢,关键在于二……”他拖长声线,所言断在此处。
我耐心地候着。
他却忽地弯眼浅笑,冰铸的容颜乍如白雪初融。不经意间就俯身凑脸过来,我意图躲闪,却不得成。
他高我半头,矮肩垂首间,只一瞬,殷红的唇就凑到了我耳边,那直挺如玉的鼻梁离我侧颈不过毫厘。
他唇齿开合,字句吞吐间,湿润的气息就在我颈畔寰转。
我甚至能嗅到他襟领上绣藏的冷香。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他无所顾忌,犹自低语,颇为自得。
于我却是天大的折磨。
如此接触,要比被千百只虫蛊噬咬钻爬还要难捱。
毫无疑问,此时我如有寒年刀在手,必定不带迟疑地朝他美丽的头颅挥去。
可我没有刀,亦不能向跪在最后的蒲荷求助。
能做的只有拼命忍耐,以及无视燕姨及身后一众灼灼的目光。
我屏气凝神,看似在心无旁骛听他说话。实则我面无表情,盯着卫渊的后颈,心里百转千回,满脑子琢磨的都是以后要如何弄死他,千百种的。
他此问甚短,数来不过一十二字。
却泛而无着又显然意有所指。
他问:“吾应卿之所求,卿当以何报吾?”
问完,他直起身,看着我,明眸含笑,似有期待。
我委实要承认自己的不解风情。
当下只顾且快且狠地拂开他不规矩的手,迫不及待。
见我如此不善,他了了笑颜,皱眉欲语,我却又先开了口:
“公子大恩,鲰生无以为报……”
只怕所报,你避犹不及。
“待得事成,如鲰生仍有命在,凡君有需,鲰生必效犬马之劳,在所不辞……”
唯恐届时,你悔不当初。
尔后,不等他答,我径自拂袖顺衫,利索地匍匐跪地接旨。
“罪臣之女,翁氏娑河,谨接圣谕,跪谢天恩。”
折腾良久,卫渊终是颁了旨。
无可停留,只悄声叮嘱了身后一名领头的禁卫几句,我听不清明,而那人看看我,又朝他颔首。
这便留下冷肃的几十杀才,转身而去。
只在跨出门槛,便快不见时,忽地驻足出声。
他声音清冷而沙哑,“四郎,你今日之言,我皆记得。待到我讨要之日,你可不要赖。”
言罢,也不待我回复,径自牵了那四蹄雪白的青骢马,翩然而去。
目光流转,我垂眼看着手上的皇绢,轻轻哼笑。
怎么会赖呢?我巴之不得。
玉山崔嵬,崩于一旦,一切都被迫提前。
不过,也无不可。
我想,早些来了,是死是活,是成是败,都可早有决断。
事情暂且了了,众人便都起来。我和照月携着燕姨打算回她的什刹海。
而其他人都哭丧着脸,欲围过来。
燕姨只摆摆手,让他们先都散了,说是累了,待得明日歇好又再作打算。
我亦遣蒲荷回了菩陀斋,和她说要晚些回,叮嘱让栖迟不必备斋。
这便也就随燕姨而去。
照月一路都垂着头,也不看路,几欲被小石跘住脚,踉踉跄跄,却犹自沉默。
我轻轻叹气,却无奈何。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说的,便是如此了。
而我非草木,卫渊那少年的心思,经过这两日,我岂会毫无察觉?
说来虽不合情理,但我不甚在意,犹觉庆幸。
欢喜谁都好,只要是在家门里的,就极好,谁让这亦是条捷径呢,能省我太多的力气。
可士之耽兮犹可脱。
少年时朦胧的情思最是飘游,在卫渊回神反悔之前,我必当当化之为助力。
我并不担心待得来日他恨我入骨。
简单来说,北门皆是百里肃的爪牙,犹以卫氏为首。
背信弃义阳奉阴违,如今让翁家皆身陷囹圄。
我恨他尚且不及,岂怕他反来怨我。
至于那些个风花雪月,皆是对有心有命的闲人而言。
我尚且在生死前挣扎,黄泉边苟且,慢慢啃着自己的良善,度日如年,又岂会管他如何呢。
且如今的卫渊,还不足惧。
他年长于我,才学高寡,心思巧妙,却经世甚少,心思淳咸。
这与年岁无关,只看你向来活得可够波澜起伏,风云迭起。
卫渊自是没有什么风浪。
十多年,皆是锦衣玉食里长大,眼里看得都是卑躬屈膝,身上历得都是富贵喜事。
就是遇见路边饿殍,听闻疆外伏尸,生出的也不过是上位者的悲天悯人,壮志云天。
又怎能明白身在其中的苦难。
路边将死的饿殍,是株连九族下唯独逃出生天的最后一人;
疆外百万的伏尸,是自家帝王为己私欲,一令反杀下的野鬼孤魂。
他尚在局外,还什么都不懂,只随波逐流。
而我的妹妹,分明身在其中,却也不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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