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纯白如雪的菊花,在二月清风的温柔抚摸之下如海潮汹涌般惊鸿花开的当真让人惊心动魄的痴心感动,只是,他骗不了她,洛阳城中漫山遍野的帝女花海之中,本就隐匿着千万四时花开的四季菊花,那是当年他与宇文邕在洛阳城内刀兵相见时二人携手栽种,二月开放的菊花可以捣碎敷在洛阳城内诸多伤病残将的溃烂伤口上充作消肿止痛去腐生肌之用,洛阳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迦兰郡王的一生就是溘然断送在这繁华锦瑟,花开四季的千古洛阳城上,只是没想到到头来,皇兄他也是一样。
清琴没想到此次挂帅亲征,鸢水尘风他竟将自己身怀六甲的王妃千黛和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小孩儿一起举家带来了洛阳,远在千里之外的汉云山下的迦兰王府既然数月之间早已经被清琴的擅自任性给糟蹋的不成样子,想要从新收拾成本来面貌,自是要大费一番周折,清琴一时之间为自己昔日里的天真无邪和心思单纯而真心感觉到无地自容的自惭形秽和羞愧不已,她溘然发觉到原来鸢水尘风和郑千黛才真心是两只携手飞翔在空灵天地间的鸿鹄白鹤,而自己,却终抵不过只是一只蜷伏在温柔柳叶下面伸出舌头舔舔湿润羽毛的鹂鹂黄雀。
洛阳城内的战事一连七日如火如荼,翻江倒海,城外两军阵前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柱国大将军杨坚的三万精兵强将在一片烽烟滚滚,钟鼓齐鸣之中昏天黑地的浴血驰骋,杀伐乱战,但是鸢水尘风此次挥师北上已经一心要马踏长安,血染终南,杨坚的三万精兵不几日就已经被十万北齐大军团团围堵在洛阳城外三十里处的洛水之畔,眼看杨坚的军队就要在洛水之畔全军覆没,但是清琴在洛阳城头却迟迟未见迦兰郡王下令在洛水之畔悉数清剿北周残兵。
清琴的心中感觉到很是好奇,“洛水之畔少说也有百十个村舍集镇,洛水之中又鱼虾成群,你想要将北周三万精兵活活饿死,只怕没那么容易。”
“本王为何要饿死他们,一身血肉之躯,皆是父母怀胎十月所诞,只要他们肯投降本王,本王不会亏待他们。”
“有杨坚在,只怕谁也不敢,但是王爷为什么不派人在北周军队之中逢场作戏,使出反间计的手段,借皇兄的手谕将杨坚除去,替洛阳城永绝杨柱国这个祸患?”
“借你皇兄的手谕除去杨坚?是借你皇兄的手,还是替你皇兄除去他?”他双眼似笑非笑的斜睨她说,“你皇兄他惦记除掉杨坚只怕也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更是一心想要替宇文家满门报仇雪恨,但是除去杨坚,北周的江山只会更加坚韧稳固,本王这一次若是不慎失手败给你皇兄,没有了杨坚这个内忧掣肘,你皇兄他定会大肆反扑洛阳,攻打邺城,到时候高氏子孙免不了要大遭残虐屠戮,本王虽然没资格入高家宗籍,但是也总还不至于蠢笨到这个地步。”他说。
“那你打算如何?就这样一直围困着他们,杨坚是个心机城府于这人世上举世无双的一代枭雄,你今日放过了他,他日北齐千万黎民百姓也仍旧免不了要横遭他的屠戮。”
“但是如你所言,反间计一出,你皇兄怎肯轻易错失除却杨氏一族的千载良机,到时候不但是杨柱国兄弟三人,杨家满门三百余口无一能得幸免,甚至连他的表外甥李渊也会受到诛连,李虎和李炳先后早逝,那李渊今年方才七岁,虽然已经袭了李炳爵位,但是毕竟是幼年丧父,本自也甚是可怜,宇文邕他下手诛杀七岁稚子时可是半点也不会手软,你身负宇文一家十年血海深仇,自是不会替杨家人辩白,但是本王却不管怎样也狠不下这个心来,高氏子孙虽然不肖,但是高纬却也没有将兄长全家斩尽杀绝,何况一家三百余口,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如此冤冤相报下去,你和他,你们只怕千秋万世都不得好过。”他说。
“你骗不了我,其实你早已看出杨坚必反,你不日之后就会悄悄派人去见杨坚,然后,让杨坚替你去打前阵,回师长安,与皇兄火迸,你黄雀在后,尾随叛军一路攻打到长安城去,将皇兄他生擒活捉,献给高纬,你和皇兄他,你们八拜相交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是北齐皇族宗室,血浓于水,虽然你的生母是北周细作,但是皇兄对你,其实到底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皇兄他一身皇袍宝冠,尚且知道什么叫先皇后兄,你一身戎装长剑,怎会不知什么叫先军后人?”她忿衍之下伤心绝望的呜咽看着他说。
“你多心了,我只是想让杨坚手下那三万精兵强将能够活着回去长安城中与他们的父母家人团聚,本王既然决心想要挥师西进,马踏长安,就决计不会假借他人之手。”他温柔的伸手抚摩她说,说话间,已经执手为她拭净眼中几滴逝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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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两军对峙之下,王爷还有心在半夜里独自起身夜观天象?”几日之后,清风夜半的洛阳城头,一片纯白如雪的帝女花海之中,清琴悄然的走到他的身后,轻手轻脚的替他披裹上郑王妃千黛亲手为他缝制好的一件狐裘开氅,“天上漫天星辰如此璀璨夺目,也不知道天上的神仙,现在正在忙着干些什么。”
“天上的神仙?或许正在替本王算计着日后在十八地狱之中要受多少严刑拷打吧,”他一脸苦笑的淡然摇摇头说,“本王是个注定下地狱的人,只是该去时,本王自己自是会去,不用劳烦他们一个天雷将本王劈死。”
“王爷怎知自己前世不是天上的神仙,王爷一生金戈铁马,杀伐决断,千里运筹帷幄,却从未打过一次败仗,若不是天上神灵下凡,也定然是千年仙精托世,只是但凡仙妖,一生总有无数灾劫坎坷,能不能度的过去,其实还是只在王爷自己。”
“又来帮你皇兄算计我了,”他微微诡笑的回头看着她的眼睛执迷不悟的默然摇着头说,“你要他安心吧,杨坚的军马,我会一个不差的替他收拾掉的,只是,不是在这里,是在千里之外的潼关城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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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北齐十万大军果然悄然自洛水之畔后撤三十余里,放任杨坚手下三万残兵败将仓皇逃回长安城去,沿途各地守军亲眼看见杨柱国手下三万精兵强将一路上自洛阳城外狼狈西窜,尽皆以为北齐百万大军将至,又听说此次迦兰郡王亲自挂帅出征,挥师西进,直取长安,惊慌失措之下纷纷紧闭城门,不敢冒然开城应战,北齐十万西进大军因此而一路上翻云倒海,畅通无阻,五万骑兵铁骑分别从运城,永济,灵宝分三路挥师向潼关长驱直进,三军在华阴左近会师之后,潼关战事即刻告急,宇文邕见北齐十万骑兵铁骑来势汹汹的长驱直入晋陕界内,潼关一旦失守,长安城岌岌可危,虽然拓跋皇后前日里方才在凤忍阁中薨逝,自己居丧未及三日,但是前方战事吃紧,国事家事自古难以两全,无可奈何之下,宇文邕他只得含悲忍泪的匆匆褪下丧服,换作一身戎装金甲,三日之后亲帅十万大军御驾亲临潼关城内,与迦兰郡王十万铁骑精兵在黄河之畔剑拔弩张,生死一念,宇文邕在旌旗华彩的潼关城头远远望见两军阵前临风玉立的迦兰郡王马背后面隐隐躲藏着一个青藤罩面,仙袂飘飘的纤纤娇柔玉体,青藤面具后面淡淡散落着她流云堕水般的三尺云鬓青丝,衣袂飘飘之间随风四散着仙袂上几绾脱解衔环的绢绦玉带,他的眼眸里一夕之间微微平添上几多不可抑止的盈盈湿润和酸楚,因为他看见她的一双纤纤玉腕现下正紧紧的抓在那个男人身上,紧紧的抓紧在她的长风殿下身上,是他亲手将她送回到他的身边去的,十年以前,他将她从洛阳带来长安,十年以后,他又将她从洛阳带来,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是将她执手奉送到自己身边来了,他这一次却是想将自己也一并从长安城里带走,或是带回襄阳,或是带回洛阳,将他像个阶下之囚似的软禁起来,每日里按时派人送给他四季应时衣食。
但是,人的一辈子不是就应该是这样的吗?那些昔日里被他派人送去栖云寺里囚禁起来的诸多王公贵族,他们也是这样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在栖云寺里安心度日直到寿终正寝,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很慈悲的,他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够消受得起这样的慈悲。
如果不是亲身御驾亲征到太华山下,他还真的来不及知道现在竟又已到了人间三月桃李纷飞的风花雪月之季,他决定先不冒然出关,让齐周两路大军在潼关内外蓄势以待一阵时日,兰陵郡王一生遭高纬所忌,纵是再赤胆忠心最后也终是没能逃过一杯御赐鸩酒,鸢水尘风即是高长恭兄弟,高纬怎会轻易将北齐十万铁骑精兵拱手交付在他的手中,他若是擅自调兵遣将,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匆匆起兵西进,与北周皇朝冲天一怒,生死一搏,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自己坚持与他在太华山下两军对峙一段时日,等不到他一声令下兵发潼关,攻城掠地,高纬就会一道圣旨将他宣召回去,这个鸢水尘风他虽然出身北齐皇族,又当仁不让的堪称为继高长恭之后的当世一代战神,但是除了打仗,宇文邕自认为自己是没有哪里会输给他的。
……
因为黄河之畔地势开阔,足够北齐十万大军安营扎寨,迦兰郡王倒是也安心率军蛰伏在千里黄河渡头,迟迟没有对御驾亲临潼关城中的北周建德皇帝心生任何非分之想,只是因为他治军一向纪律严明,明令禁止众将官在行军途中骚扰劫掠沿途无辜百姓,因此上两军对峙之时军中医治伤兵残将的药草奇缺,恰逢太华山下漫山遍野的帝女花海在人间三月之时如海潮汹涌般浮云炽雪的落落花开,迦兰郡王因此而每日里亲身携上清琴来到太华山下为军中千万精兵将士采撷菊花花叶煮茶捣药。
“他现在就身在潼关城里,你不去看看他?”他一手折着山麓里含苞待放的露水菊花,一手轻轻的松脱开她的玉腕,“华山虽险,但是从这里悄悄的进去潼关城里,倒还是很容易的。”
“但是一进去就出不来了,”她说,“我在皇宫里待得久了,总该出来自由几天,透透空气。”
“你还是这样任性,有些自由其实是要不起的,你年纪还小,可能还不知道这世上的很多自由,一辈子也只能隔岸观火的在对岸看看,真的伸手去抓时,最后免不了都要后悔。”他说。
“一千四百年了,该后悔的,是你。”
“本王知道他很爱你,从神话时代就很爱你,一千四百年前,这世上应该是有很多很多神仙妖精私逃到人间来云雨贪欢的吧,本王早就说过,娘娘的前世,说不定真的是位仙子。”
“一个人死后不得入生死轮回,是不是该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她的眼眸突然间不可名状的微微动了一动,“孑然一身,非人非鬼的在人世间孤单漂泊一千四百年之久,那是不是真的应该是件很悲伤的事情?”她一脸爽然若失的落落看着他说。
“若是天意,纵是悲伤,亦当无悔无怨。”他说。
“婆罗塔里究竟封印着什么?”她突然一脸好奇的急急看着他问。
“那已经是很遥远的神话传说中的事了,本王一介凡夫,怎能有缘偷窥到如此天机?”他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着说。
“神话传说,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神话传说了吧,”清琴默然,“看来本宫真的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潼关城近在咫尺,过了潼关,长安城,就在你看得见的地方了。”他说。
“本宫其实生在汉云山下,因机缘巧合来到长安,本宫现在只是想终有一日还能够回到本宫出生的地方去的,本宫就像是一滴露珠,随风而来,随风而去,随风而生,随风而逝,”她说,她在漫山遍野的帝女花海中默默无言的痴痴苦笑着看着他说。
“随风而来,随风而去?人生在世,谁人不是如此,”尘风一样淡然苦笑的轻轻摇摇头说,“娘娘可否答应本王一件事情,”他微微有些忧虑不安的深深蹙眉看着她的眼睛,“娘娘慈悲,可否在本王他日于刀兵之中不幸兵败身死之后,将本王的一捧飞灰,亲手携去长安城中,找个地方埋了。”他说。
“你是战神,怎会轻易兵败身死?你是北齐皇族宗室,为何却要将自己一身血肉归葬长安?”她突然迷惑不解的急急抬头看着他说。
“娘娘,天色晚了,本王这就服侍娘娘速回寝帐里安歇,”他淡然的岔开方才话锋,轻轻的将她从遍野淡菊花海的华山云麓之间执手搀扶下来,稳稳的安放在马背上面,之后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扛起一皮袋百余斤两的菊花花叶,沿着太华山下一条蜿蜒曲折的青石小路,趁着残阳将尽,马蹄哒哒的急急赶回营帐,但是自古太华山下行路艰难,难过飞翔九天,山麓之中古木无人之处千千悬崖峭壁纵横,林溪山涧之下万丈幽谷深渊,抬头看不见天空上青云直上的鸿鹄白鹭,回首只见到暗夜中漫天星辰的璀璨闪烁……
“王爷,赶路要紧,”她轻轻的在马背上温柔催促他说,“没想到王爷在这群狼嘶吼的山林野涧之中,还有兴致抬头观望夤夜之中的漫天星宿天象,王爷是皇族宗室,喜欢在暗夜之中抬头观看漫天星象想来也是该的,但是本宫却一直都不甚相信,这世间凡人的生死命途,真的早已经被刻写在天空上浩渺无垠的漫天星辰上面,无论如何都不能更改。”
“娘娘不必在意,那些都是世人胡乱编派出来吓唬人的鬼话而已,上天若当真能够决断世间凡人生死,那世间一切死去的人,岂不全都是该死的了,既然该死,那日后岂不是连杀人都不用偿命了,若果真如此,天下百姓只怕早就已经刀剁斧砍的自相残杀起来了,反正活着应该,死了也一样应该。”
“可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杀人之后是不用去偿命的,王爷这一辈子都没想过要成为这样的人?”她问。
“如此规劝,本王听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本王确是无心称帝,其实本王心中也一直不甚明白,不甚明白为何这世间任何一人,不管是谁,见到本王时,总是要对本王用心良苦的如此执著规劝。”
“那是因为王爷总是不听人劝,皇兄他将本宫托付给王爷,难道就是为了让本宫终有一日给王爷你披麻戴孝来的?”她一念之下,终于还是无可奈何的深深看着他古道西风下温柔落寞的孤独剪影爽然若失的深深叹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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