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千黛在营帐门口远远的一见到夫君牵马从华山回来,即刻指挥几个年幼孩儿在营帐前支起一架篝火,将一口千余斤重铁锅内的净水滚滚烧开,为三军将士煮茶炼药,清琴在齐军帐中自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她恍然忆起前日在洛阳城中郑王妃亲手为夫君缝制的一件青缎披风现下只余下两枚扣眼还未来得及用金线锁上,当即取来细细用针线锁好,鸢水尘风在营帐里陡然看见她安坐在竹席木榻上面心无旁骛飞针走线的娇美样子,忍不住情不自已的微微一笑,“王妃那里还私存着两匹青缎,拿去为他也缝一件吧,”他微微苦笑的看着她说,“三月里的天气已经很炽烈了,可是本王昨日看见,他在城头上四下瞭望时,身上穿着的,还是一身寒衣锦袍,北方本就天干气燥,当心身上生满毒癞。”他说。
“毒癞?是火疖子,做皇帝的,虽是一身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但是面对天下千万黎民百姓一日一日的吃穿用度,喜乐伤悲,哪一天能不上火的。”她淡淡无奈的摇着头说。
“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从前本王安插在你身边贴身服侍的那个拓跋初云,三月前已经被册封为云嫔娘娘,而且,现今已经有孕在身。”他说。
“哼,你苦心安插在他身边的内奸细作,原来竟只会一天到晚的打探这些消息。”她手中的针线忍不住温柔如水的格格颤了一颤,“但是,册封总得有个名头,她的名头到底是艳冠群芳还是温柔贞淑,你的内线可曾打探清楚?”她狠狠的扎着手中的针线,心无旁骛的将针下两枚小小扣眼一圈一圈坚持不懈的用七尺金线死死锁就起来,之后,“剪刀拿来,”她赌气抬头看着他说,“你的暗探都这么没用,这仗还怎么打?”
“是忠心侍主,功德无量,”他默然微笑的看着她说,“你纵是失忆多年,也不该忘了,他到底是个男人。”
“王爷也是男人,自是会如此为天下男人辩白开脱。”
“你回去之后再好好料理她不迟,她不是本王的属下,本王岂会轻易相信一个拓跋宗室之女会一心效忠本王,但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对本王,对你,甚至对北周朝廷,倒是也没生出过什么执迷不悟的不轨之心和非分之想。”他说。
“本宫身边四个贴身侍婢,初云是王爷的人,残荷是慕容皇贵妃的心腹手下,听雨和霁月看来也不是一般奴婢,王爷到底都知道些什么,本宫只是好奇,不会狠心伤及她们性命,本宫回去之后就会将她们全都放出宫去,她们若是想要嫁人,本宫说不得还要用心为她们备上一份嫁妆。”她口是心非的淡淡吸口气说,说话间,她已经伸手从他手里接过一把尖利的剪刀,格的一声将手中金线溘然剪断。
“霁月她也是本王的人,”他直言不讳的默然看着她说,“至于听雨,本王只知道她身怀一身飞檐走壁的江湖绝技,兴许正是宇文邕他私下派来保护你的,当日你身边的内侍宫女残荷受人指使,企图以凝香散让你神鬼不知的在浣溪小榭之中香消玉殒,死于非命,那件事情,当日必定是让娘娘你遭受了不小的惊心动魄和神魂颠倒,以至于时至今日一听说“内奸”二字眉眼之间仍免不了似劫后余生一般深深泄露出一丝难以释怀的意乱心慌和惊魂未定,但是其实,自从凝香散自昭容宫亦嫔那里被传送到残荷手中时,你皇兄他其实就已经从听雨那里得了口信,只是为了人赃并获,证据确凿,才一直没有对你言明此事,那一场灾劫祸难,娘娘看似是在劫难逃,劫后余生,但是既然有听雨在娘娘身边日夜贴身监管护佑,娘娘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只不过是又让你皇兄他捎带手神鬼不知却又有惊无险的给扎了个大筏子而已,你莫要忘了,听雨她虽是你的贴身侍婢,但是算起来,今年也总该有二十七八岁了。”他说。
“本宫想起来了,本宫从前一直听说,本宫的浣溪小榭里隔年就会莫名失踪几个洒扫宫婢,本宫的浣溪小榭一向与世隔绝,那些失踪的宫婢,多半就是她下的手。”她悚然惊诧的怔怔凝着眸说,“王爷是不是也与本宫一样,真心感觉到圣上对本宫的爱,原来竟会如此让人可怕。”她说。
“他只是想让你活着,皇宫里的宫女不比民间凡女,心思毒辣起来时,连他这个皇帝都感觉到十分触目惊心和无可奈何。”
“既然如此,王爷为什么不早早放弃皇权富贵,带着全家隐居山林或是云游四海,王爷手里没有了兵权,想要活着总该比本宫容易一些才是。”她突然抬起头来一脸迷惑不解的懵懂看着他说。
但是,她却看见他在摇头,一脸云淡风轻的淡然轻摇一摇头,“本王自然也想好好活着,”他说,“但是本王一生以战斗为生,以戎装作伴,本王离不开它们,本王不想有一天命还活着,但是心却已经死了。”他说。
“可是皇兄他也曾对你说过,他说希望下次再见到你时,你已经是北齐的皇帝。”
“他确是说过,”他淡然的点点头说,“本王还曾听他说过,他说对一个无道昏君尽忠尽孝,就是对天下百姓不忠不孝,对一个无道昏君至仁至义,就是对天下百姓不仁不义。”
“所以你现在回师襄阳,还什么都来得及。”她说。
“别对本王用这样伎俩,”他淡淡微笑的看着她说,“本王这一次,决计不会从潼关退兵。”
“你可以当上北齐皇帝之后再兵发长安,那样不是更名正言顺一些?”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本王自来就不是个很认命的人,”他默然苦笑的摇摇头说,“本王何尝不想好好活着,不想像你皇兄一样日求两餐,夜求一宿的好好在人世间活着,但是你知道,天地无情,人欲无尽,敢问这离离乱世之中,何人不想当上皇帝,尘风是皇族宗室,一旦欺心造反,登基称帝,皇家的天威就没有了,宗族的秩序也没有了,天下百姓也就再没有了对皇权尊贵的敬畏之心,那样一来,天下就会大乱,多少王公贵族会因此而卷入皇权纷争,多少黎民百姓会因此而丧身兵灾战乱,这些本是当日兄长他对尘风所说,他说以长恭一人身死,换来天下百姓几年安生日子,长恭此生无悔无怨,”他说。
他一身清风的亭亭玉立在旌旗华彩的狐裘锦帐里面,任一绾如水青丝在潼关内外的一抹夕阳残照之下千丝万缕的纷飞散乱于瓣瓣随风而逝的五彩落瑛之中,他的脸颊在灿若三月桃花的温柔微笑之中妖艳绝美的依然就像一只深秋带着露水的仙桃,夕阳西下,他的一缕音容笑貌在遥远天边一绾鸢尾花开般斑斓璀璨的七彩霓虹的倒影里面,永远是那样仙姝妩媚的让她感动。
风继续在吹,他的脸颊在暖暖的南风里面温柔如水的泄露着一丝又一丝让她近乎已经整整久违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淡淡微笑,她淡淡的抬头凝滞起自己眉睫下那一双含情凝睇的澈水清眸,她淡淡的,黯然无声的在一千四百年前的狐裘锦帐之中怔怔抬头凝望着他脸颊上让后世多少痴心少女心驰神往了几多前生今世的淡淡微笑,风轻轻的在吹,吹动着她鬓边几缕散乱卷曲的青丝长发,她的眼睛里现在只是在倒影着他的身影,一千四百年了,她没想到她今生真的有缘和他相见,其实,她现在只是想好好的看一看他,看一看他斜阳中分明的棱角,看看他晚风里温柔的轮廓,还有,她现在格外的想要好好的看一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仿佛曾经装载着整个世界,整个的一千四百年前和一千四百年后沧海桑田的红尘世界,只是,那双眼睛却始终是很悲伤的,因为她看见他流泪了,深深藏匿在脸颊上灿若三月桃花般的温柔微笑中的澈水清泪,溘然消逝在他手腕上那一袭淡青如水的长衫清袖上面,没想到他的眼睛每一次,都可以这样风轻云淡的浮云澈水,泪过无痕,所以,每当她的眼神有机会就像是窥视着一个天地间最幽远神秘的千古传奇一样抬头仔细窥视着他泪过无痕的双眼时,多少一生一世的悲伤,已经在她那双含情凝睇的澈水清眸里蠢蠢欲动的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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