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琴后来到底还是没有同意让鸢水尘风派人收回自己枕头底下私藏着的那几千两银票,因为眼看着就要到上元节了,迦兰府内外已经在郑王妃的大肆张罗下一派张灯结彩鼓乐齐鸣的翘首等待节日到来,清琴自然也没有闲着,开始拿出枕头底下那几千两银票在王府后院之中大张旗鼓的精心排演兰陵破阵曲和霓裳羽衣舞。
既然是要过节,那自然是少不了要在王府里难得一回的大排筵宴和开怀畅饮的,也许真的是因为过几日就要到了那自古以来就喜气洋洋普天同庆的上元灯节的缘故,鸢水尘风这几日里看起来心情倒是出奇的好,他破例准许清琴在自己的贴身保护和陪伴下拈花折柳弄草扑蝶的一起到大街上闲逛,顺便采买一些府里过节用的兰陵御酒和羹果点心,二人在襄阳城里人来人往车马嘈杂的热闹大街上手牵着手的一起游玩闲逛,放下心中一切心无旁骛的全心投身在襄阳城里桃李纷飞梨花踏雪的五彩斑斓的红尘锦瑟之中,在小桥流水之间抬头看一看天上展翅翱翔的飞鸟,在亭檐楼阁之间回首看一看天边七彩霓虹的温柔闪烁,时间仿佛是在他们的脚步下面渐渐消散掉似的,烟波碧水之上,流水浮生之间,时间竟不知道又已经匆匆流逝了多久……
“王爷,咱们去那边的大柳树下去买几个荷花灯回到府里给孩子们放吧,”她淡然伸手指着小桥流水下面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垂杨绿柳,“王府后园中的莲花池中已经很久都没有放过这样漂亮的荷花灯了,孩子们见了,一定十分喜欢。”
“买就买吧,”鸢水尘风温柔微笑的回头看着她说,他顺势将自己的手腕从一条纯白无暇的鲛绡丝绢中解脱出来,伸手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递给清琴,原来他们虽然看似手腕挽着手腕,鸢水尘风的腕子却一直就被包裹在一条鲛绡丝绢之中,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大妨在迦兰王府之中倒还是被一直心无旁碍的严格恪守着的,虽然清琴今年已经年过十六,是个行过成人礼的仙姝少女了,但是,他们是不相干的人,一生一世一辈子的不相干的人,她在八年以前就早已心有所属,命有所归,从那以后,再心无挂碍的痴心眷恋上任何一个男人对她来说都应该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但是,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她现在就在他的身边,他伸手就可以抚摸得到她额头上那一捧如云似水的三尺青丝长发,抚摸到她身体上温柔而又莹润的娇嫩肌肤,他本以为此生只怕终其一生都已经再见不到她了,因为那是他的报应,是他当年一念之差奉皇命亲手将她交给北周边将千里迢迢的押回长安城去引颈受死所该当俯首领受下的严刑惩戒和天罚孽报,他认命了。
清琴买好荷灯以后转身在街边花钱雇了一辆马车将自己精心挑选好的几盏莲花荷灯速速运送回迦兰王府去,之后又雇了辆马车专门来拉兰陵御酒和羹果点心,之后趁着天色还早,悄悄的自街边的香花宝烛摊子上精心挑选了一篮清香四溢的长生供果和香花宝烛,付过银钱之后顺势向卖香烛的小贩仔细打听襄阳城外哪里有北齐皇族的皇陵。
“还惦记那个女细作呢?”鸢水尘风无可奈何的轻轻摇头看着她说,“既然本王就在你的身边,为什么却反而要向路人打听本王的坟地在哪?”他微微有些好奇的凝眸看着她问。
“哼,王爷在王府里面动用私刑,竟将一个好端端的豆蔻少女活生生装进棺材里面活活下葬,王爷可知人在做天在看,他日十八地狱中的严刑律法,对王爷你,可一样是严惩不贷,一视同仁,本宫只是想替王爷你好生赎些罪孽,积些阴鹜去而已,本来就没想让王爷你和清琴一起同去,”她说,“小心那个黄鹂她现在已经化为冤魂厉鬼,在坟地里面一心等着取王爷命呢。”
“无妨,她是因你而死,若想报仇,只怕还找不到本王身上。”
“其实她也是好心,王府里的日子过得本来就很清苦,她只是不忍看我一个昔日里珠环翠绕呼奴唤婢的千金娘娘,一生沦落在迦兰王府里青衫蔽体,荆钗束发的混混度日,是想借机救我脱离苦海来着。”她微微冷笑的嗤嗤看着他说。
“可是你斗不过冯小怜,”他一脸嗤笑的摇头苦笑着说,“连她一个庶出姊妹都能轻而易举的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若是再遇见九尾狐妖本尊,你九条命都不够丢的。”
“看来你也知道冯小怜她不好惹,那为什么还要那么狠心的痛下杀手残害她亲生妹妹,万一风声走漏出去,难道不怕迟早有一天死无葬身之地吗?”她无可奈何的凝眸看着他的眼睛忿忿不已的摇头叹口气说。
“无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本王不敢逆天。”
“既然这样,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陪本宫出城去看看那片九条尾巴的琅嬛玉瓦去,反正你不是不怕她从坟墓里跳出来掐死你吗?但是本宫和她前世无冤今世无仇的,可不想这么快被她掐死。”
……
……
“还不知道她活着时到底是拜西天佛主还是玉皇大帝的呢,”一片青砖黛瓦,苍松翠柳的皇陵墓地之中,鸢水尘风不以为然的俯身帮助清琴将竹篮里的几束香花宝烛和几碟长生供果颠三倒四杂乱无章的一一摆放在一座新近修葺的汉玉陵墓前面,“咱们就这么冒冒失失的替她供奉这么多香花宝烛在她坟上,万一她拜的是玉皇大帝,黄泉路上,可就真该是遗恨九泉,死不瞑目啦。”他说。
“去你的吧,佛道本为一家,你私下里在佛堂里拜四面佛还没遭天打雷劈呢,其实人昏睡时呼吸是很微弱的,现在不过才过了几日而已,你现在命人将陵墓挖开,兴许还来得及。”她说。
“你不用可怜她,”他淡然无奈的轻摇一摇头说,“她的一辈子本就是一个任务,活着是她的任务,死了,也一样是她的任务。”
“你还真的是死不悔改,本宫看你现在越来越像是深山古洞里的妖孽成精了,说不定那个黄鹂的精血魂魄,早就已经被你吸了。”
“原来你看不起妖精,可是你不要忘了,在这红尘人世之中,妖永远是妖,人有时候可不一定是人。”他说。
“哼,人再不是人,也只有在高官厚禄的媚惑引诱下才会想起来害人,哪像妖精,生下来就只为了害人活着。”
……
……
在清琴温柔似水的谆谆劝诲之下,鸢水尘风他仍然一意孤行的迟迟不肯凿开坟墓,其实清琴知道三日药力一过,即是凿开坟墓也已经再没任何用了,她只是一心想看见他悔改,一心想看见他能够安心放下心中一切心无旁骛的自由自在的在人世间好好活着,因为她心中终究还是很放不下他的,这个在她十六岁的澈水清眸里痴心倒影着的一剪仙姝世外的红尘媚影,一段刻骨铭心的神话传说,当她在一千四百年后的婆罗塔里溘然发现他原来竟已被上天罚作一介在人间漂泊千年的悲苦孤魂时,她的眼中早已不知悄然为他滚下过多少滴逝水清泪,她只是希望他能够及时悔改而已,因为她不想看见他终有一天因为罪孽深重而被上天惩罚,在两军阵前忽然莫名暴死,尸身被高高悬挂在潼关城头,既然他曾经是个在汗青古卷中几乎被彻底抹去痕迹的妖孽存在,那他的宿命是不是真的可以被自己给强行扭转过来……
想到宿命,她深深蹙了蹙眉,因为她现在又已经无可挽回的想起那个男人来了,那个而今正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九五之尊君临天下的负心男人,她其实直到现在还在一片痴心的想要拼死杀掉杨坚,改变他的宿命……
“天快晚了,要关城门了,”鸢水尘风在一旁温柔的催促她说,“反正是个咎由自取的丫头,本王心中虽然也微微有些不忍,但是若不如此,王府里日后只怕是永无清净之日。”
“好啦,反正人都已经死了,王府里这下总该好好清净几天了,”她说,“可是现在王府里也只是刚才去了一个妖精而已,也不知前日里是谁说本宫上辈子是只刺猬成精来的,不过听说刺猬可是专门喜欢咬蛇的哦,”她突然淡然回过头来一双媚眼如丝的吃吃凝眸微笑着看着他说,“其实本宫心里一直有件很疑惑的事情不敢当面向王爷请教,”她一脸疑惑不解的懵懵看着他的眼睛,“王爷虽然一直安心在王府佛堂里面拈香抚琴,躲你的清净,但是总也不至于耳根里一点也风闻不到襄阳城中的百姓私下里一直在王爷你背后指指点点的,风传王爷你走在街上时,满街的小猫小狗小兔子只要远远的一看见王爷走来,就全都魂飞魄散似的急急抱头鼠窜掉了,就连街边大松树上的那些鸟雀松鼠,见到王爷你也一个个魂飞天外的四下逃命去了,王爷你上辈子是不是深山里的千年蛇精来着,不然怎么只身走在街上时,莫说是什么猫啊狗啊的,连只老鼠都会躲王爷你远远的?她一捻一捻的肆意揉搓着手中一束余香袅袅的香花宝烛,将花束子摇起来一下一下的轻轻打在他脸上,看到他一脸羞愤难当的样子,心中着实忍不住微微有些心安理得的扬眉吐气和幸灾乐祸,唯有这个时候,她脸颊上灵犀清澈的妩媚笑容才会在襄阳城外淡青如水的落日回光里面仙姝倾世的灿若人间四月里一株纯白无暇的帝女菊花……
“娘娘不要见怪,本王于这世人本就是个妖孽,世人历经连年战乱,经日里在兵荒马乱之中苦苦挣扎求生,永世不得清净,这些原本就是本王的罪过,”他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本王今生的罪孽,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尽头。”他在苍松翠柳的皇陵墓地之中一抹风吹不散的余香袅袅之间微微有些无可奈何的默然叹口气说。
……
……
几日之后,莺歌燕舞,流水荷灯的上元灯节……
……
……
一大清早的,迦兰王府前庭里就吵吵闹闹的闲散侍立着十七八个前来王府里供奉上元灯节节礼的襄阳城内各位官员府里的贴身管家下人,因为北齐的都城远在邺城,所以尘风他的所有皇族亲戚中根本就没有一个住在襄阳城左近的州府县郡中的,因为襄阳城本在北齐和北周交界,长年在汉江边上驻扎的周军随时可能前来攻城,而襄阳城一旦失守,周军就可以趁机长驱直入洛阳,所以襄阳城是关乎北齐生死存亡的一道防线,决计不能有任何闪失。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除却鸢水尘风外,北齐皇族中再也无人胆敢在襄阳城一带久留,全都在邺城左近的封地上享受着他们那些骄奢淫*逸的逍遥日子。
兴许是因为邺城和襄阳离的实在太远,所以尘风他的那些个平日里并不怎么太过往来的皇族亲戚竟然会将那些精心挑选出来的上元节礼打包交给官府差役快马送来,连府内的管家下人都没来一个。
但是尘风他只是稍稍的负手在长廊里横眉侧目了前庭里那些被绫绡彩缎包裹的斑斓九彩的金银珠玉和珍馐御酒即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向廊后佛堂里去了,身上仍旧是孑然自若的懒散披裹着一袭半旧不旧的素青色锦裘披风,郑千黛随即依照之前旧例命清琴将前庭里四散堆积着的那些各府王爷派人精心挑选供奉来的上元节礼一双一对的转手掉换一圈之后又命各府管家下人各自抬回各自府内去了,清琴看了之后心中也仿若是并未怎么太过好奇在意,左右尘风他素日里也是极少和自己那几个官拜大司马大将军的堂兄表弟来往太过亲密无间的,毕竟现在已经死了一个高长恭了,若是因此而再无端惹得高纬他打心底里对迦兰王府疑心猜忌过甚,想来不管是对尘风他还是各府王爷,都不是什么太过值得在襄阳城里四下里大肆扬言炫耀的事情……
思心院里那十八个还没断气的侍妾终于在上元灯节这天被鸢水尘风他大发慈悲的从思心院里放出来了,但是她们现在却无可挽回的已经全都疯了,一个个破衣烂衫的在王府里面又是跑又是跳的,只要在王府里面一见到活人,就没命的扑上身去扯着衣衫袖子鬼哭狼嚎的大喊大叫着皇上万岁,娘娘万岁,清琴在王府里着实是被这一群衣衫破烂的疯子给吓的怕了,一连三天都心惊胆战的蜷缩在自己的香樟玉榻上面格格打抖,无事再也不敢轻易出门。
她只听说这些女孩子自从在长安城里选妃失败就一路上哭天抹泪的黯然返回东都洛阳,后来鸢水尘风亲率北齐十万铁骑精兵攻陷洛阳,在行宫里看见她们一个个的还在为自己没能一步登天的被册封为妃而经日里悲伤欲绝,以泪洗面,他因为心中恨极她们一个个的身为北齐臣民,却一心想着要去长安城里当北周皇帝的美人妃子,因此上一气之下将她们悉数押回王府中来关进思心院里,要她们在里面好生反省自己过错,谁想到才关了没几个月,就将她们一个个的给关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尘风他因此而心中十分悔恨内疚,因此才决心在上元灯节这天将她们从思心院里全都释放出来,从此以后用自己一生一世一辈子的时间来好生善待照料她们。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错的,当然,她们也都没有,他们其实全都没错,错只错在他是个男人,而她们却只是一群女人,像她们那样的女人,只怕生来就只是为了选妃而生的,为了选妃,她们竟可以一起义无反顾的痴心爱恋上一个她们最不该去爱的男人,那样的女人里又怎会有一个是肯日求两餐夜求一宿的安分守己的终了自己一生的?她们即是被选中了也迟早会是现在这个下场,就像是现在正在千里之外的未央冷宫里面闭门思过的绾嫔,虞嫔和皇甫美人,还有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宇文邕一声令下手起刀落一刀两段的小疯子上官美人,她们迟早都是要遭报应的,非常非常煎熬惨痛的天罚报应,这些女人现在遭的,只是稍微比她们早了那么一点点而已,一点点而已,其实她一直觉得,生来一辈子就只为选妃活着的女人,到头来却当真有可能成为这世上最幸福快乐的一个女人,因为她们现在看起来确是很幸福快乐的在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的比长安城里的皇宫禁苑还要奢华气派上几分的迦兰王府里自由自在的,似三岁孩童那般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见天围堵在鸢水尘风身边等着他给她们剥橘子吃的,他只身斜倚在迦兰王府的廊檐亭台上面温柔似水的轻轻伸手将剥好的橘子一瓣一瓣的默然塞进她们嘴里,一瓣一瓣的,一瓣一瓣的,那温柔似水的清澈眼神让此时正在亭台廊檐上俯身清扫着他脚下满地橘皮的清琴一瞬之间只觉得心下里一阵一阵气血上涌,顷刻间眼前一片混沌昏黑,登时间一个跟头栽倒在廊檐旁几杆翠绿幽竹下面……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