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三娣特意前来喊阿花去她家用饭。然而阿花神情怏怏，并没胃口，婉言相拒。

三娣自然知晓，她还在为白日里陈世川闹脾气的事生气。她搓了搓手，思量片刻，道：“阿花姐姐，你就别跟世川哥置气了。他那人你也知道的，脑子缺根筋，嘴上不把门，口直心快，犟得像头驴。但他本心不坏的，没准儿现下自个儿猫在哪个角落里正后悔呢。”

“我没置气啊。”阿花轻描淡写一句话，瞬间让三娣一盆子话作废。

“这还没置气啊！你饭都不吃了！闹绝食呀！”三娣往她对面一坐，嘴一噘，没好气儿的道。

“哼，你这小丫头。我不吃饭，就是绝食啊！这都什么思路。”阿花哭笑不得，轻睨她一眼。

三娣见她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脑中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当即一惊，脱口问道：“阿花姐，你不会，你不会这就要离开了吧！”

阿花手一抖，抬眼看她，半晌轻飘飘道：“不然呢，留在这儿过清明？”

三娣一愣，神色怔然。

阿花抬起的手一顿，自觉言语过失。她缓缓放下手中茶杯，声音从嗓子里慢慢滚出：“抱歉，我失言了。”

三娣抿唇，眨眨眼，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她眼含失落，问道：“姐姐打算何时走？”

“或许今晚，或许明日。”

“这么快？”三娣再次怔然，“我都还未准备些什么……”

“傻丫头，你要准备些什么啊。”阿花轻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她起身，拉着三娣也站了起来，一边把她往门外送，一边说道：“好啦，不是还要用饭嘛。快些回去吧，待会儿饭都凉了。”阿花嘴上挂着浅淡的笑，言语中有些似有若无的安慰。

三娣呆愣愣的，临到了门边突然反手抓住阿花的胳膊，有些急切，有些不舍：“那……那阿花姐姐，你陪我出去走走吧，我、我还有好些个话都没同你说呢……”

阿花嘴上一笑，继续把她往门外送，“你我之间的话啊是说不完、道不尽的，你想一股脑儿全部说完，怎么可能呢。好啦，快回去吧。”

“不，姐姐你今日若是不陪我，我、我就不走了！”三娣小姑娘说道做到，立即化身张牙舞爪的螃蟹，手脚并用的趴在门框边，一副大义凛然、英勇无畏的姿态，好像做好了与之艰苦抗争的准备。

阿花瞬间哭笑不得，看着面前可爱灵巧的小姑娘，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无奈，双方僵持片刻后，只得遂了她的意。

两人手挽手并肩走在通往海边的道路上，海风轻轻的吹来，带来了远方的畅然与清欢。阿花扭头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三娣，轻笑道：“不是说，有好些个话要同我说吗。怎么人到这儿了，又一言不发的。”

三娣垂头不语，低垂的眼眸中亮晶晶的，却又飘忽不定，也不知她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阿花又轻笑一声，自我感慨般的畅然道：“这人呐，还真是……”

三娣突然拽住阿花的胳膊，不让她继续向前走。阿花话语一顿，奇怪的看着她：“怎么了？”

三娣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眼神中似乎暗含着急切与紧张。她两手紧紧的拽着阿花的两只胳膊，与她对视片刻后，突然粲然一笑。

阿花一懵，正待开口细问，便听身后有人扯着嗓子大声喊了她一声。

“阿花！——”

阿花一愣，眼睫突地一抖。她梗着脖子下意识往后一转。

只听“嘭”地一声，一簇亮光直冲云天，像灵蛇一般划破天幕，然后“哗啦”一声在墨黑的夜空中绽放出明丽的碎色花团。像星辰一般，撒满了天空。

阿花怔愣地站在原地，仰头望天，眼眸中倒映的是天幕中的一盛星河，澄澈而晶亮。她情不自禁的张开嘴，却惊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胸口上下微微起伏，即惊喜，又动容。

“阿花，生辰快乐！”陈世川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花这才瞧见，沙滩上，朗眉星目的人正对着她满面笑容。陈世川手中拿着线香小烟花①，烟花不断喷出钱金色的火苗，零零星星、碎碎点点，像一束花，又像一场雨，飘飘散散，落进了她心里。而在他脚边，是用贝壳拼凑出的“阿花”两个字。

“阿花姐姐，生辰快乐！”身旁三娣探着脑袋，笑得一派天真，她轻声又道：“姐姐，世川哥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呢……”她满脸笑意的看着眼前的两人，留下这句话后，自觉的悄声退场。

星雨下，只听闻海浪莎莎。

阿花与陈世川彼此注视着对方，一个犹自呆愣，一个欢喜异常。

陈世川笑得像个欢快的鸭子，嘎嘎嘎地一路小跑而来，将手中小烟花往阿花面前一伸，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阿花，生辰快乐！”

陈世川一直伸着手，手中小烟花绽放着明丽的花雨。阿花却仿佛定在了原地，眼神放空，久久未曾回应。

半晌，才听见一声轻轻的抽气声。

阿花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下瞥到了一边。

陈世川脑袋一歪，十分没眼力见儿的往前一凑，然后瞪圆了眼睛。“阿花，你……”

阿花抬手轻轻拭去眼前的雾蒙，声音里带着点哽咽，悠悠道：“怎么了，没见过‘梨花带雨’的天仙啊。”

陈世川嘴角一扬，转着手中烟花，唱戏般的道：“‘梨花带雨’倒是见过，不过，这天仙嘛，还是头一回瞧！”说罢，大脸向前一凑，嬉皮笑脸的眨了眨眼。

阿花“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斜睨他一眼后，从他手中夺过烟花。

“嘶——”阿花方一接过烟花，便觉手中一疼，如同火燎一般。她下意识手一松，“啪”地一声烟花掉在了湿软的沙滩上，火苗一下子熄灭了。

“怎么这么烫？”阿花怪叫一声，眼含疑惑的看着陈世川。

“有吗？我怎么没觉着？可能是你太细皮嫩肉了吧。”陈世川哈哈一笑，拈着烟花的手指不自觉转了转。阿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视线一瞥，这才发觉，陈世川的手指早已烫得通红。

她细眉一皱，鼻头没来由的一酸，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被陈世川的怪叫声打断。

“诶，下雨了吗？”陈世川疑惑的摸了摸自个儿的脸，所触之处是一团烟灰。“这是什么？”陈世川尚未反应过来，好奇的拈着它，抬头问阿花。

“不识人间烟火”的天仙正沉浸在自己的感动之中，摇头不知。却倏地也感觉到自个儿脸上的不明物体。

阿花皱了皱鼻子，抹了一把脸，发现手上黑黑的。她一愣，抬头与陈世川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仰头看天。

——只见，满天飘荡的都是燃尽的烟灰。它们如同柳絮一般轻，却又如同陨落的星辰一般重，劈头盖脸的朝他二人砸来。

两人先是一愣，然后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嚎叫声。

“啊！三娣这买的什么便宜货！”

陈世川抬手盖头，拔腿便跑，跑出几步后又一顿，赶紧退了回去，一把拽住了阿花的胳膊。两人像逃难的难民般，慌不择路的跑开。

漫天的烟灰像降落的羽翼，轻轻的拂在脸上，如同那一颗久未跳动的心，唤醒了一段久违的记忆。

昌德二十二年，夏。

江州，某不知名酒馆。夜深人静，即将打烊。

店小二撑在柜台后，哈欠连天。掌柜的从后厨走出来，飞速瞪了他一眼，无声的询问。店小二无奈的摇了摇头，朝大堂中央使劲努了努嘴。

掌柜的打眼一瞧，眉头一皱。半晌，他又重新换上一副笑脸，躬身朝大堂走去。正值开口之际，门外却又进来一位少侠。

仔细一瞧，这才发觉，竟是位姿色不凡的女侠。

掌柜的久居江州，早已见惯了这江湖上形形色色之人，他面带笑容，丝毫无惧，躬身道：“这位女侠，实在抱歉，小店就要打烊了。”

女侠身着一青衫短打，目光一扫，不语，轻轻点头。

掌柜的看了眼这位女侠，又看了眼独自饮酒醉的少侠，面带微笑，识趣的退了下去。

唐芸垂目瞅了眼半趴在桌上的醉汉，眉头一皱。她一撩袍角，直截了当的坐在了他旁边。声音清脆，不悦。

“喂，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喝酒？真是叫我好找。这后天可就得登台对战了，你可别整出什么幺蛾子！”两人似乎极为熟稔，就连称呼都径直省略用“喂”来代替了。

独自饮酒的是位面容清秀的少年，听罢，他轻轻笑了一声，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层阴郁。他手执酒盅，像无底洞似的，一杯一杯的往下灌。显然是根本没把少女的话当作一回事。

唐芸眉头一皱，伸手去夺他的酒盅。“喂，你怎么回事！”

少年似是非常了解她的招式，手腕轻轻一绕，便推开了她伸出的手。然后“啪”地一声，将酒盅搁在了桌上。

“你怎么这么唠叨。”少年轻笑一声，似是抱怨。

少女一撮嘴，身子向后微仰，也不再去抢。她双手抱臂，目光不善：“又犯病了是吧！丢人现眼。”

少年唇角一舒，也不跟她置气。他微微抬起眼睑，目光阴郁却明善，口吻也像是对待小孩一般：“好啦，我没事，你先回吧。”

“谁管你有没有事。”唐芸白了他一眼，语意傲态：“怕就怕某人总是拖后腿。”

少年又是一声轻笑。

“你总是笑什么啊？”唐芸话语不善。

少年抬起酒盅。

“还喝！”唐芸两眼一瞪，警告意味浓厚。

少年举至唇边的手一顿，片刻后，他手腕一转，酒盅里的酒轻飘飘全然洒在地上。

唐芸一愣，疑惑的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半晌轻哼道：“难得你也听我一回。”

少年抿唇一笑，面上一副醉态，眼中却是难得的清明。半晌，他轻声道：“你去一趟城北的铁匠铺吧，现在。”

唐芸眼眸一亮：“好了？”

少年点头不语。他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扫到烛台中的火苗，只见那火苗轻轻一陡，变化之细微常人难以察觉。少年唇边笑意一收，匆匆扫了眼紧闭的窗户。他一扬头，催促道：“走吧。”

唐芸凝目看他，柳眉上挑得快射入发间，她搓着嘴，似是不紧不慢的细细打量着他。却不知面前少年心中急切地早已湿透了背心。

半晌，唐芸自嘲般的勾了勾唇角，轻轻点头，手指节在桌上扣了两下，转身对掌柜的道：“麻烦您开一间客房吧，再送几坛好酒过去。他，有的是钱。”唐芸嘴角一扬，伸手指了指少年。

掌柜的会意，立马吩咐小二去准备。

唐芸大步向外走去，脚下如风，袍角翻卷如云。待她走至门边时，突然被身后人叫住。

唐芸微微侧头，竖耳聆听“教诲”。却听得身后人沉沉喊了声：“小芸。”

唐芸眉头一凝，回过身去。

只见少年单腿跨在椅上，一手执酒，手肘支在膝盖上，一副潇洒畅然风姿。他下颌微抬，朝她扬了扬手中的酒，面上一派嬉皮笑脸，好整以暇的吐出两个字：“谢啦！”

唐芸：“......”

唐芸双手抱臂，满脸无语，狠狠丢下一句：“酒鬼，喝死你吧！”便转身离开，丝毫没有半刻的犹豫。

当时，她全然不知，至此一别，便是她二人最后一面。

次日，满城风雨诡然而至。人人皆道城南一家小酒馆害了火灾，究其原因，竟是一位临时留宿的酒客醉酒打翻了烛台。整间酒馆因此，无一生还。

夜晚的海风很轻，夜晚的海风很咸。

阿花和陈世川肩并肩坐在沙滩上，两人皆是灰头土脸的。

阿花思及过往，不觉早已泪流满面。她擦干眼泪，抬头望天，企图在漫天星辰当中寻找那一颗属于他的记忆。

身旁陈世川大口吃着三娣送来的“长寿面”，满嘴油汤。他回头，发觉阿花正抬头望天，他也好奇照做。

“阿花你在看什么？”陈世川满口面条，口齿不清的问道。

“看天。”阿花言语温柔。

“天上有什么？”陈世川问。

“星星。”

“星星怎么了？”陈世川追问。

“......”

阿花回头看他，瞧他一嘴的油渍，她有意无意的看了眼他手中捧着的面，咽了口唾沫，然后嘴上挂着笑，平淡道：“吃面吧。”

陈世川不跟她客气，点点头，挑起一大坨面，正待塞入嘴中，手上却一顿，问道：“阿花，你真不吃？这可是三娣在我的指导下亲手做的！”他特意强调了“在我的指导下”几个字。

阿花顿了顿，回头看他，嘴上仍旧一笑，平淡道：“我真不吃。”

“那我吃了？”陈世川张着嘴问道，口水直接淌成了河，眼瞅着便要滴在面汤里了。他眼睛向下瞥了瞥，伸手顺势擦干口水，继续又期盼的看着阿花。

“......”

阿花实在没眼去看，胡乱的点点头，

“你为何不吃？”陈世川呜咽着声音又问。

“不饿。”阿花言简意赅。

陈世川端着面，用余光瞅了她一眼，咽下一大坨面后，顺着气儿问道：“是想家了吗？”

阿花望着大海的眼一闪，含糊地应了一声。

陈世川终于舍得放下那碗面，他又道：“阿花啊，你家乡究竟在何处？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

面前海天一色，耳边海风清扬。

阿花双眼出神，倦意袭来，敷衍道：“你猜呗。”

“我……”陈世川一噎，梗着脖子顺了半天气儿后，道：“苗疆？”

阿花一愣，回过头来看他，眼含惊讶。“你从何而知？”

陈世川瞳孔微张，偏头道：“猜的呗！”

阿花看了他半晌，面上一笑，悠悠道：“猜的还挺准。”

陈世川嘿嘿一笑，满嘴油光。

“我听三娣说，过几日你便要离开了？是真的吗？”陈世川捧着碗，一本正经的问道。

“许久未归家，想回去看看。”阿花淡淡道，眼中满是疲惫。

听罢，陈世川面色微沉，似是有些失落，嘴中自个儿嘟囔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可片刻后他又突然精神一振，神色飞扬，正要开口说话时，却觉肩膀一沉。

他回头一看，只见阿花轻轻靠在他肩膀上，不知何时已然睡去。

陈世川一愣，梗着脖子像脖颈骨折似的，斜着眼看她，一动不敢动。此时，睡去的姑娘面容平静，眼睫微颤，眼眶下却是一圈厚重的暗色。陈世川轻轻叹了口气，见她睡得久违的安详，不忍唤醒她。

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坐在沙滩上，吹着海风，“赏”着月色。

陈世川盯着阿花的睡颜，半晌，伸出手轻轻拂在她脸颊上，动作缓慢，想要擦掉方才劣质烟花造成的黑灰。然而擦了半天却发觉，她脸上的黑灰不仅没掉，反而又多了几条油光。两者相混，瞬间成了花猫。

陈世川：“......”

陈世川停下动作，一脸惶恐，欲哭无泪。他抿紧了嘴唇，将面碗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挺直腰板，目视前方，正襟危坐，努力按捺住心头那种想要“畏罪潜逃”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