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德三十二年，正月十六。

夜尽天明之际。

近临海岸的山路上，有一盏小灯影影绰绰，橘黄色的光圈晕染在微青的天色中，像暖阳，散发着明光与温热。

阿花手拿小花灯，安静的伏在陈世川宽厚的背上。陈世川脚步轻悄而平稳。海风吹动了他前额的发丝，他却回头瞧了眼背上睡得正酣的阿花，背着她的手又不禁加了几分力度。好像如此，便能为背上的小姑娘挡下一众风雨。

昨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两人甫一抵达便被县里的灯会所吸引。尤其是阿花，仿佛已经许久未曾欣赏过如此热闹的美景了。

两人流连其中，不觉便已夜深。

陈世川难得的独自享受着当下的时光。他心道，也只有此刻熟睡之时的阿花才让人觉得有丝可爱。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愁容愠色，没有面露凶光……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当陈世川终于抵达他心心念念的“家乡”时，背上的小姑娘才应时的动了动身子。

阿花睁开睡眼迷蒙地大眼睛，水汪汪地在周围逡巡一番后，奶声奶气地问道：“到了吗？”

陈世川轻轻“嗯”了一声，松开手让她下来。

阿花一手拿着花灯，一手揉着眼，仿佛还沉浸在梦乡中。

陈世川瞧着她那副难得的迷离状，不禁感到有丝好笑。

两人一路走进渔村，村里的人们大多还在睡梦中，偶尔瞧见的也都是满头华发的老人。据陈世川解释，二十多年前村子里遭了场大水灾，自那以后年轻一辈的人便陆陆续续离开了村子，只剩下些妇孺老人尚且留在这儿苟延残喘。

阿花跟在陈世川身后，一路听他念叨着那些孩提时代的记忆，每到一处人家，他都能清楚的喊出住在这里的是男是女、姓甚名谁。只不过，那些能够回应他的人大多都已不在。

越往村子里走，海风便越大。阿花紧了紧身上厚实笨重的棉袍，十分不介意把自己裹成一个狗熊。

陈世川迎着海风大踏步前进，这潮湿冰冷的空气仿佛唤醒了他熟悉的天地，他伸开臂膀立于原地，感受着来自大海的亲切呼唤。

阿花不是从小住在海边的人，没有这种“大海情结”，她裹紧自己的衣服，两手捅在衣袖里，像极了埋头苦行的难民，就连头发也被大风吹得如同鸡窝。

“还……还有多远？”阿花眯着眼问身旁“神圣的朝拜者”，觉得自己一张嘴就是满口的风。

“就在前面啦。你看，村子尽头的那个院子便是我家，我家可是村子里的‘大户’，就连房子也是最气派的！”陈世川昂首挺胸，眼睛朝天，语气颇为自豪。

阿花不置可否，往前走了几步后，停在了村子的尽头处。大风吹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满面疑惑的注视着眼前场景，看了足足有好几十个弹指。然后她眉梢一挑，回头冲陈世川确认道：“这真是你家？”

“那可不！”陈大爷扬着脑袋，负手前行，步伐间走出了一种趾高气扬的态势。

阿花：“......”

陈世川脚步一停，伸手摸了摸头发，高扬的大脸上是止不住的激动与窃喜。他眼睛微眯，视线下移，却在触及面前场景时瞬间换了副嘴脸。

陈世川看着眼前的“房子”，目瞪口呆，眼睛珠子都恨不得蹦出来。他愕热地指着房子，话都有些说不利索：“这这这……是我家？”

阿花撮嘴看他，应景的来了句：“的确气派。”

面前，没有舒适的院子也没有气派的大房子，只有形同废墟般在海风中瑟瑟发颤的木架子。——准确的说，是用木头支起来的房屋的框架。

陈世川站在海风中，感觉自己颇有些腿软。

就在两人相顾无言之时，身后突然飘来一个女声，声音清丽中带着稚嫩，一听便是个还没长开的孩子。

果然，阿花一回头便见着个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穿着一身灰蒙蒙的土布衣裳，一双又黑又粗的大辫子搭在身前，身上干净的没有任何装饰物品。她眼睛不大，却很明亮，澄澈的就像月歧山中的泉水，看起来天真而乖巧。

她手中抱着个大木盆，声音顺着风飘来：“你们是外地人吧。几个月前，这里害了水灾，那房子年久失修，脆弱的像块儿豆腐，大水一跑便给弄塌了。你们是来找这家主人的吗？真是不巧，他已经离开很多年了。”小姑娘声音平稳，直到最后几句时才透出一丝可惜与埋怨。

阿花见小姑娘主动相告，正要上前再搭两句话，结果身旁一直陷于“不敢置信”怪圈中的陈世川，却突然“活”了过来，一个箭步上前，激动的喊道：“三娣！”

被唤作“三娣”的小姑娘明显是一愣，呆呆地注视着眼前那张熟悉的大脸，半晌，才像被人解了穴似的，大喊一声：“世川哥！”

阿花被这二人喊得耳朵一嗡，本是个故人相逢的喜悦时刻，她却总觉着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这种事她总是猜得那么准。

只见，三娣小姑娘随手就丢下了大盆子，像个欢脱的小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地朝她二人飞扑而来。阿花看着她那一脸欢快的褶子，心头便是一跳。

紧接着，另一边沉默的“怪物”也被唤醒了。陈世川哇呀呀一声，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冲入了“战场”，与三娣小姑娘亲切的抱作一团。然后两人手拉着手，绕着圈圈，就像儿时玩闹似的，绕着阿花一圈一圈地转。

阿花额头上隐约浮现了几条黑线，她双手抱臂，撇着嘴，一脸丢了荷包的苦闷表情，垂眼看着面前这两个围着她转圈圈的大傻子。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我催眠，觉得面前这个场景是多么的温馨与亲切。

两人也就转了不下百圈儿吧。

就在阿花觉得自己马上要吐出来的时候，两个魔王终于停止了步伐。

陈世川像个献宝的猴子，拉着三娣往阿花面前一站，像介绍自己如花似玉的大媳妇儿似的，笑得花枝乱颤。“阿花，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那个邻家小妹妹，她叫三娣。”

方才两人像陀螺般转圈的场景犹如噩梦般在阿花脑海里挥之不去，她面有菜色地扯出一个看起来很是和善的大微笑，慈祥地点头道：“三娣妹妹好。”

阿花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觉得这个称呼实在有些不顺口，又是“弟”又是“妹”的。

“三娣，这是阿花。”陈世川笑嘻嘻地。

“阿花姐姐好！”三娣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再配上她那喜人的小虎牙，甜得人心都要化了。

阿花眼一弯，瞬间便融化在她甜美的笑容里了。

寥寥几句话间，阿花便发现三娣同陈世川很是相仿，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只不过两人相比起来，倒是年纪轻的三娣更为乖巧懂事。

三娣热情好客，拉着两人便往自家走去，非说着要请他们喝杯热茶。陈世川也不是个客气的人，当即拽着阿花便跟了上去。

三人方一进院子，迎面便走上来个三十多的妇人，她面容不善，行为举止也是粗糙不堪，嘴里也不知在碎碎念着什么，抄着扫帚便往地上啐了一口。她本是抬腿打算进屋，谁知眼瞧着三娣抱着个盆儿又欢欢喜喜地跑回来了，当即脸一拉，嚷嚷道：“臭丫头，衣服洗干净了嘛！这么快就回来，是不是又想偷懒了！”

三娣却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她仍旧扬着笑脸迎了上去，边跑边说道：“阿娘，您看！世川哥回来了！”

妇人一听，眉头先是一蹙，显是早就忘了“世川哥”这么号儿人。三娣善解人意，当即又道：“是隔壁陈家哥哥，陈世川啊！”

妇人瞬间恍然大悟，这才开始注意到三娣身后的高大男子，然后像变脸似的赶紧换了副亲和的面孔。“哎呀，陈家小哥回来啦！哎哟，你瞧瞧这还真是长变了样，都快教人认不出来了！”

妇人将手中扫帚一股脑儿塞进三娣手中，自个儿上前几步，歪着脑袋像看猴儿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陈世川。陈世川被妇人瞧得有些害羞，嘿嘿一笑，憨厚的叫了声：“徐大娘。”

“哎！”妇人喜庆地应下，眼睛在他身上四处扫视着，问道：“世川呐，怎么回来的如此突然，是有什么打算吗？”妇人眼中放着心切而贪婪的光。

阿花站在一旁，对她这种行为实在不感，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意图，当即抢声道：“没什么打算，无非是思乡心切、一时兴起。”

妇人的视线瞬间扫过来，她似是不悦的用一种“趾高气扬”的神情看了阿花几眼，对她这种无礼的行为很是不耻。她幽幽道：“这位……难不成是世川的媳妇儿？”

陈世川吓得当即慌忙摆手摇头。

阿花心中也是一愣，片刻，沉声道：“我是他朋友。”

“哦，世川的朋友啊——”妇人意味深长，故意拖长了话音，好像有种挑衅的意味。“那既然是朋友，便一同进来吧。虽说我家也不富裕，但几杯热茶还是有的。三娣，去，倒茶去。来者是客，要好好招待——”

阿花对她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很是反感，皱着眉头看了眼陈世川。陈世川则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想。

阿花跟着陈世川后脚进了屋子，一进屋她便瞬间感受到了一种窒息感。

不是说这屋子有多么简陋，也不是说这里霉味有多重，而是这半大点儿的屋子内，竟满满当当硬是塞了一屋子的人。——准确的说，是一屋子的“三娣”。

三娣给陈世川和阿花倒了热茶，有其他的姐妹帮忙递上来。三娣这才开口向一脸无所适从的阿花解释道：“阿花姐姐，我们一家九口人，除去我阿娘，我还有八个姐妹。”三娣转过头去，分别一一介绍：“这是四妹、五妹、六妹、七妹……”

阿花苦笑着一一点头，捧着热茶觉得满背冷汗。她最受不了这种场景了，她向来记不太清楚陌生人的长相，就连陈世川的样子她也是朝夕相处后才死记硬背下来的。

尤其是这一屋子姐妹，还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她看来根本都是“三娣”……

阿花实属无奈，只能哈哈傻笑。

陈世川和三娣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那时候十岁的陈世川跟着祖父搬来小渔村，也算得个清秀的小伙子，而五岁的三娣还是个小萝卜头，整天就知道迈着小短腿到处乱跑。两人明明相差五岁，却是“一见如故”瞬间看对了眼儿，当即便凑到一起嘻嘻哈哈和泥巴玩儿去了。后来陈世川的祖父没了，他便继承了祖传的绝学大江南北的闯荡江湖去了。至此，这一对儿时玩伴儿便再也没见过面。

“世川哥，这么些年你都去了哪儿？”三娣蹲在大木盆旁，边洗衣服边问。

陈世川两手撑膝，故作深沉，卖足了关子，半晌悠悠道：“也没去哪儿，不过是在江州附近打转。晃晃悠悠好些年，这不，还不是又回来了。”陈世川两手一摊，倒像是叹息般。

“江州好啊，听说那儿四通八达的，是个群英荟萃之地。”三娣扬着头道，眼中流露出向往之意。

阿花撑着脑袋看了看榆木疙瘩似的陈世川，又看了看满眼希冀的三娣，笑着道：“你若想去，让你世川哥带你去转转便是。”

陈世川会意，立即点头。

三娣面上一笑，眼中似乎闪烁着流光溢彩，“那可真是太好了。可是，我阿娘哪儿让啊……”

三娣嘴边挂着淡淡地笑，手下继续搓着一大家子的脏衣服。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抱怨。

阿花瞅了眼她面前的木盆，问道：“这衣服都是你一个人洗？”

“对啊。”三娣点头，好像觉得这是理所应当，并没觉得是个大包袱，“我上头还有两个姐姐，早就出嫁了。所以我现在也算上家中长女了，家务事自然也是要多承担一些的。”三娣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笑盈盈的。

是个懂事的姑娘。

阿花心中如是想着。

但话虽如此，总不能让个小姑娘在自己面前干活，他们两个还游手好闲的吧。于是阿花冲陈世川飞快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帮忙。结果陈世川眼一瞪，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阿花眼一白，做口型道：“洗衣服！”

陈世川睁大了双眼仔细看这才恍然大悟，当即起身凑过去。“三娣，我来帮你吧。”陈世川简单直接的道，说罢便伸出手去捞盆里的衣裳。

三娣一把拦下他的手，道：“哎呀不用了，我洗的快，用不了多久就洗完了。这天气冷，你们就先回屋吧！”三娣用手护着盆，生怕陈世川给她抢了过去。陈世川有些无奈，只好作罢。

三娣又道：“对了，世川哥，你那个屋子当下也住不了人，不如你们就先去王二哥哥家暂住吧。前段时间，他接了他们一家人去县里了，眼下那屋子正好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