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那样有些生气起来。玄奘立在旁边，依旧是低眉颔首：“陛下何须如此……”

她想，他永远不懂，她的名字对于她的意义，所有人都能叫她陛下，可是这世上，除了国师，就只有他，他才能叫她的名字。

院中一时寂静。只听得鸟儿从枝叶间钻出脑袋来，扑打着翅膀来轻轻离去。

半晌，她幽幽看着他：“玄奘，你把我当做什么？”

玄奘愣了愣，垂下眼开口道：“朋友，若陛下不嫌弃，我们便是朋友。”

她转过身，嘴角上扬，却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笑：“陛下向来是没有朋友的。”

身后的人看着那样的笑容，眼中像是有些同情，怜悯。他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说出口的却是百般无奈：“子洛，岁月变迁，时光已不能倒流。我们都已经不再是长安街头的人了。”

她却回头看他一眼，眼中像是有一潭湖水。

只是瞬间，她动了动嘴唇，“我……”

剩下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不知哪里刮来的妖风一阵，紧接着几个刺客包围来了客栈。不知是想杀玄奘的还是子洛，因为两人都敌人不少。

玄奘是得道高僧，想要杀他的要魔鬼怪排序都可以列出一个营来。子洛是西凉的女帝。天下正是大乱，想要杀了她的暗卫刺客的也要很多。

前一刻正有些难过的子洛，眼看着刺客手中刀子就要落到他身上，下一刻，她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刀迎上去。

她一刀挥过去挡住了刺客，自己却挨了一掌，吐了口血来。她后退几步，身后一个刺客迅速已经再次杀过来。

她抹了嘴角，还要冲上去，却忽然被谁一把将她带过，躲过了黑衣人的刀子。

那人白色袖子上划伤了一条口子，点点血迹渗透出来，他却没有注意，只是看着她，一向淡定且温和的声音此时有些紧张：“你这是做什么？”

她淡淡看他一眼，说，“你说的对，我已经不是那个站在你身后需要你保护的人，我也能保护你了。”

身后的门陡然开了，白色光影中，见着三人已经出来，几个招式就已经将人打跑了。利落收回了兵器，看着玄奘的伤口，担心道：“师父！”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看着他划伤的手臂，明明有些担心却还是十分嘴硬，“就算你帮我挡了刀子，我也不会把通关文牒还给你的。”

她如果不说喜欢他，那两人可能就是朋友了。但是怎么可能做朋友呢，她才不需要朋友。

她受了刺客的一掌，本来是小事，养几日就好了，谁知刚醒来那一日，她走着走着无端端就掉入湖了，接下来的几日来刺杀的刺客也是一打一打。

几番折腾之下，又正赶上春寒。她病的更加严重。国师请人来宫中驱邪了好几次，她却还是在床上躺着，恍惚的厉害。

她躺了几天，半梦半醒中，她觉得屏风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她神思是醒着的，却眼睁不开，恍惚中听得一个人声：“师父你手上这口子是不是划大了一些，放这么多血是不是太浪费了。”

没有声响，隔了一会儿，她恍惚之间觉得口中的药汤有点点血腥味还十分苦涩。她皱了皱眉头，顺手已经抓着了那一片袖子。

握着袖子的主人明显愣了愣。

她想要醒来，但是又昏昏欲睡，似乎依旧有人说，“师父，来都来了，我们要不要找找文牒藏在哪里了。”

然后，她好像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就想起了曾经的长安，长安上花朵繁盛，他带着她吃着胡麻饼，说楚山的梨花真好看。

然后，他走在长安的街头，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想要跑向他，她想叫他，可是又喊不出声，想要向他招手，可是白色身影一直往前走，她眼睁这看着他越走越远，她怎么也叫不答应。

梦中的人消失在人群里，她再也找不到他，宫灯一盏一盏漂浮在空中，熟悉声音若七年前楚山的河畔：“我希望有一天，这世间再也没有苦难，没有杀伐，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平凡的生老病死。”

这一个梦，好像让人沉重了很多，她醒来后在被子里翻了几个身，呆呆看着窗幔上的流苏，心中像是一种淡淡却又让她难受的厉害的情绪压上来。

他是真的想要离开，她怎么不明白呢！

屏风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国师已经来了：“先喝药吧，陛下。”

她掀开被子，起身行走至案头前，看着一桌的折子，随手打开一本，缓缓道“不喝了。”

国师依旧将药端进来，热气腾腾的气泽自碗里升起来，国师道：“臣这里又一桩好消息，陛下不想听听。”

子洛依旧背对着，无精打采看着案头上的画轴，道“什么？”

国师将药放置一旁，脸上勾出一抹笑来，向前迈出一步，俯身作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圣僧大徒弟已经传了话来，说，说圣僧同意了。”

嗯？她猛然回过头来。“同意什么，什么同意了”

国师再次俯身：“你说呢，陛下。”

她那时候想，她原本马上就要放弃了，她从来就知道他是那样的人，心中有着信仰，旁人干扰不到。

她打算放他走了，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国师提的亲，他亲口的承诺，白字黑字的聘书。于情于理都是注定的姻缘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答应了，但是与她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一样。她想，就算现在他还不喜欢她，但是终有一日，他会发现，她的好。

久病之后，虽然西凉梨花已经落了。却迎来喜事。

西凉女帝大婚，各国派了使臣来贺。都道西凉女帝要嫁的是个僧人。也不知这个僧人如何俊俏，既然能逼得女帝退位愿为深闺的女娇娥。

此话传入子洛眼中，她正站在城门处，拍了拍衣袖，漫不经心道：“那些人是嫉妒，他们得不到的也就不许别人得到了。”

说着，宫人已经从马厩中牵了一匹快马过来，她拿着皮鞭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抬起手来挡住有些刺眼的阳光，道：“玄奘乃是当今的英雄，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也只有他能担得起我这个西凉。”

话落，身后的侍从声音带着喜悦：“陛下，圣僧来了。”

她看过去，清晨的阳光柔柔从远处山脉再勾勒到城墙。一身白衣的人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俊美的脸在阳光下度上一层柔和的金色。

她看着他，没来由的低头微微一笑。又抬起眼来，目光潋滟。初春的风吹过来，凉凉的却夹杂着草香。

远处的人缓缓而来，双手合十：“陛下。”

她抬手朝他回了一个西凉女子的礼节，“玄奘，你终于来了。”她等了他很久，他终于来了。

她病了很久，病好的时候，梨花都已经落了。山中梨花落后，像是一场大雪覆盖。

城楼上国师看着策马同游的人远去，一抹蓝衣和一抹白衣被春风吹得翻飞，远看若是水墨交织，消失在三月的柳浓花深里。

身后人双手抱拳：“国师，这，如今宫中流言蜚语四起，陛下为情所困，实在是……”

国师收回目光，本来带着笑意的脸回头时却是一片冰冷。她说：“你母亲今年又在催你婚事？”

身后的人点了点头。

国师笑道：“寻常人家女子嫁人本是喜事，陛下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她若是喜欢的，我们身为人臣，自是支持才是。”

“可是……陛下她……”

国师继续看着远处，“陛下是西凉的陛下，喜事是西凉的喜事，宫中人这几日倒是生了几个胆子，连陛下的心思也敢妄自揣测……”

身后的人已经跪下去：“臣等再也不敢……”

国师回头，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僵硬，抬了抬手“起来吧。”她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陛下是陛下，却也是一个寻常姑娘，该这样笑，这样明媚。”

一路骑马而来，一望无际的草原，几笔高山在远处，小草浩浩汤汤已经染成一片青色，少许的还夹杂着些枯黄。

子洛大病初愈，许久没有这样出来，一时活动活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身旁玄奘已经下马立在草丛中。低眉看着马儿，脸上一片温和。

她依旧握着手中缰绳，说：“你怎么就答应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好的。”

玄奘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良久点了点头。

她笑笑，翻身下马，脸色依旧挂着浅浅笑容，长靴淹没进草中，袖子上边的小铃铛随着步子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她伸手拂过飘荡芦苇。边走边道：

我忽然好想一下子我们就老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把西凉交给其他人，我们已经看了梨花，吃了胡麻饼。

然后我们一起去游山玩水，你若是要去行医救人，我到时候就陪你，你要是回长安，我也陪你去。你若是厌烦了，我们就留在西凉骑马，牧羊。

初春的风吹来，晚霞与无边的草场高山交织成画卷。她回头看向他，偏偏头“玄奘，你说好不好？”

玄奘看着她那样温柔的眼神，那样开心的笑容，可是他的目光似乎沉重又缥缈，他点点头，“好。”

那一场美梦，她差点就真的以为，终有一日，会和他一起在草原上牧马放羊，会和他走遍世间山水。

只是差一点，她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