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的荀罃和士魴再次见到孙周时,态度更加恭敬,望着孙周那张从容不迫的脸孔,心里有些紧张。
“公子,您可否与我等一同归国?”
孙周叠起双手,向两人施了一礼。
“我虽然见识浅薄,若能有两位大人鼎力辅佐,治理晋国青史垂名,那便是孙周之幸。”
荀罃总算松了口气,肃然道:“这是我等应尽之责,罃虽不才,必定报以全力!”
士魴也附和道:“有公子贤能,晋国复霸指日可待!”
一旁的那玉暗自点头,这时孙周将目光投了过来,好像才发现她似地。
“两位大人,这孩子是——”
“他是栾元帅派过来,在路上侍奉您的。”
荀罃的话落了音,那玉走上前来向孙周行礼。
“不必多礼,既是栾元帅指派而来,你便在我身旁随侍左右吧。”孙周淡淡地说,而后便与荀罃士魴一道起身,准备乘车去往晋国。
临走时,家人到门外送行,杨干抓着孙周的衣袖,孙周摸了摸杨干的脑袋。
“弟弟,我走之后可就没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了,你在家要安分一些,忌焦忌躁。等那边安定下来,我会派人接你过去,知道嘛?”
“嗯……”杨干低着头,生怕自己掉出眼泪惹人笑话,“二哥,这一行是不是非常凶险?你一定不会有事,对不对?”
“不要担心,我既然决定,便是有把握的。”孙周拉开杨干,“好了,我该启程,你好好在家等我消息。”
孙周上了马车,在杨干的脸上停留片刻,便叫御者打马启程。
之前几场大雪侵蚀了路面,现在还未及修整。原本从新绛到洛邑要走两天左右,如今要多花半数时间,一连在路中馆舍歇了两宿。
“风真大啊……”
那玉贴着墙站在窗边自言自语,有细风从肉眼无法察觉的缝隙里漏了进来。
她转头时,看见孙周正坐在案前,一动不动的盯着书简。那书简已经很久没去翻动,那玉知道,其实他没在看书,而是在想事情。
那玉没去打搅,自顾坐在地上,手伸到炉边烤火。
“阿玉?你怎么还在这里,去房里休息,这里还有别人。”
那玉耸了耸肩,示意她还不困。
“你想了这么久,想明白什么没有?”
“嗯,大体上。那么你呢?”
“我,我有什么?”
“回到晋国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之前在鄢陵说过的话,你不会忘了吧?”
“自然没忘,不过你何必要趟那池浑水……而且你师兄,还有你父亲,恐怕不会同意。”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你觉得我就这么不可靠么?”事到如今,就算赌一口气,也不能灰溜溜的离开新绛,否则也太窝囊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哪个意思?”
孙周扳过那玉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
“阿玉,我且问你,”孙周压低了声音,几乎贴着那玉的耳朵,他问,“若是我要秋后算账处罚栾书,你会不会感到难过?”
那玉瞠大眼睛,孙周甚至不需要她的回答,就知道那个答案。
“现在你知道了?就是这样,涉及政事便没有常理所言的善恶之分,阻碍王道的,未必没有贤臣良将。因为不同的人,立场和政见也是千差万别。在一国之中尚且如此,何况天下诸侯。晋候没有私怨,我想你该明白。阿玉,你会痛苦的。”
“我会痛苦?开玩笑吧。”那玉扯开嘴角,眉眼弯弯地笑着说,“我生性薄凉,你难道没见识过?”
孙周放开那玉,他垂下头,想要握住那玉的手,愿望越加强烈,阻碍也随之而来。那玉的话他固然能够反驳,但即便反驳,她也不会承认。这让他有些困惑,不过跟那玉有关的事,大多都让他困惑不已,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笔糊涂账。他没法计较太多。
“那好,就算你说的对,你能将我的敌人也视为你的敌人——那你父兄的意见又当如何?”
“栾书让他们迎你之前我的确束手无策,不过现在就不同了。”那玉笃定地说,“虽然我理解的并不十分清楚,师兄和父亲对节义和道德还是有所要求,不然也不会遵守三年之约。等你做了国君,便是晋国之主,作为晋国子民,我要追随晋国的君主,他们还有什么反对的立场?”
“你这是歪说歪有理,哪有这样的算计。”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想坚持一件事情,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也不能硬来,自然需要迂回一点,玩玩文字游戏。”那玉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争论下去,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回房休息,她走了两步,又折回孙周近旁,轻声说,“其实你不会处罚栾书对不对?你自己说的,晋候无私怨。作为孙周,先君的仇,也轮不到你来报复。我说的对吗?”
孙周低低一笑,悠然悦耳的声音传到那玉耳边。
“你说的对,也不对。”
“那好吧,看来你又要卖关子了,我还想早点睡觉,恕不奉陪。”那玉说完便扬长而去。
孙周嘴角的笑意渐渐隐没,他低垂着眼,在心里怅然地想,要是那玉的一切,也像韬略权谋那般可以把控,纵然风云变换也还是有迹可循。然而,越想把控,那死结便越缠越紧……罢了,他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那玉也是一样,那些纠结不开的疑虑,可以慢慢去想,慢慢化解。
暂且将那玉的事放在一边,孙周临睡之前再次把往后的计议梳理一遍,看看还有哪些遗漏。
那玉那边,带着愤愤不平的心态昏然睡去,半梦半醒间还在琢磨——这经年不见,孙周那家伙越来越“老奸巨猾”,实在不好忽悠。
还是荀罃跟士魴二人睡的最为踏实,迎回了孙周,晋国很快便会有新君继位,不用再提心吊胆的提防楚国人趁虚而入。他们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天亮。
翌晨,一行人继续北进,旌旗招展,在飘风中猎猎作响。
“报!”
探路的斥候飞奔到荀罃跟前。
“何事来报?”荀罃大声喝问。
“禀报将军!栾元帅携领众位大夫正往我方而来!”
荀罃吃了一惊,下令车队赶紧迎上。
******
“士大夫,你可知此地是为何处?”
“将军,此地乃是清原。”
说话的功夫,已经见到远处烟尘滚滚,一大队车马正奔他们而来。
当两队车马汇集一处,栾书携领的一众大夫纷纷下车下马,在平坦的原地上呼啦啦站了一片。
由栾书起头躬身下拜,嘴中念道:
“臣等——恭迎公子归国!”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原野,孙周从车上下来,站在众位大夫对面,揖礼过后,虚扶着栾书起身,对一众说道:“众卿大夫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包括栾书在内的众卿大夫,这才看清他们未来的君主,孙周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地与众人寒暄。
站在远处的那玉虽然不想承认,她现在的确更加佩服起孙周的从容淡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十四岁的青雉少年,面对几十上百的官场政客,不仅举止流畅应对得当,那种风度——那玉心想,此刻艳压群芳再无他人。
说是艳压群芳绝非夸大其词,放眼望去,那些卿大夫们皆是人到中年,一脸胡须在风中凌乱。相比之下,昳丽清秀的少年犹如玉树临风,就像暗夜当空的洁皎皓月。那玉忍不住胡思乱想,往后这些大臣们上朝之后,不说别的,光看着自家主公那张容姿焕发的脸孔,就是莫大的视觉享受吧。
神游物外的那玉被一阵骚动惊醒,原来栾书提出建议,暂且到清原的馆舍里歇息下来。说的也是,站在风口上寒暄也实在不太像话。
没过多久,队伍重新开拔,齐齐驱向清原馆舍。
在馆舍暂且安顿下来,宴饮过后,栾书等卿与众位大夫再次在正堂拜会孙周。
端坐席上的孙周露出肃穆的神色,他在众臣脸上一一扫过,堂内顷刻安静下来,目光全都落在孙周脸上,等他开口。
“实不相瞒,”孙周说,“孤随父亲长居洛邑,未想有朝一日能归晋国,现在能与众卿大夫促膝而谈,又岂非天意?上至公卿,下至黎明,国人立君以安社稷,以出政令。立君不从又何须立君?孤若未能匡扶社稷安民为政,却因私欲而登上君位,则是孤之大过;若能匡扶社稷安民为政,却因政令阻塞无法实行,又是谁人过错?立孤为君,亦或弗立,全在今日,也全在众位决议。”
孙周的话铿锵有力字字珠玑,如雷贯耳般震的众人心神具悚。落定话音,过了半晌堂内还是鸦雀无声。
侍立在孙周身后的那玉,将在坐大臣的神态看的一清二楚。她看向栾书,发现栾书也震在当场,再一瞥眼,就见韩厥的胡子眉毛正微微颤动,也不知是喜是悲还是太过激动。再看荀罃士魴二人,除了吃惊之外,还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另有一些,则是战战兢兢,非常紧张。在震动中表情各异的大臣,几息之后,也不知是谁牵的头,其后便异口同声地说:
“公子之言,亦是臣等所愿,敢不唯命是听?臣等拜服,诚悦公子归国!”
孙周趁热打铁,继续道:
“如此正好,若无异议,便在这清原歃血为盟,苍天为见!”
“臣等唯命!!”
“臣等唯命!!”
那玉知道,纵然欺人毫无顾忌,欺骗鬼神却多多少少心存忌惮。
筑坛祭天,歃血为盟,孙周为君,便已成定局。
在清原结盟之后,车队便又重新开拔,很快进入国都。
到了晋国,孙周暂时还未住进公宫,而是暂且住在伯子同氏的家里。
众臣还有许多公事要办,拜别之后陆续离开,孙周将栾书留了下来。
栾书不知孙周为何留他,心中有些忐忑。
孙周笑了笑,指着那玉说:“多谢栾大人派这孩子一路侍候,孤对新绛还不熟悉,也没有熟人可谈。孤想将他留下,不知栾大人意下如何?”
原来是孙玉的事,栾书松了口气,也不便拒绝,便说:“能够侍候公子左右,那是他的福气,公子只管差遣。”
那玉待栾书走远,咬着牙瞪向孙周。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明知故问,栾书能杀先君,未必不能杀你。我若继续留在栾家,还能注意他是否有不臣之心。如今留在你这,还能排上什么用场?你不知道?当今地广人稀最缺人才,有了人才就该物尽其用才是,你怎么反而……”那玉突然住了口,不满地盯着正自低笑的孙周,“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你说的很对。不过我可不是大材小用,栾家不是还有魏淙看着,你就留在我的身边,遇到大事好歹有个商量,我独自琢磨,难免会有疏漏的地方。”
“魏淙?他勇猛有余,就怕不能随机应变,而且栾书向来谨慎,只怕他若思乱,魏淙未必能够察觉。”说到这里,那玉突然想起,这一路打岔忘记询问的事情,她问孙周,“你那两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哪里去了?我这一路都没看见他们。”
“局势尚不明朗,若都把人放在明处,岂不是自断后路。”
“也对,但没人近身保护,恐怕不太妥当。”
“放心,我对剑术尚有几分自信,若是突生变故,抵挡几招还不成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腰间佩剑。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阿玉,周武王曾说自己手下有十大能人,其中之一,便是正妻邑姜。邑姜虽为女子,其才华绝不输于男子。我想这普天之下,身怀绝艺的女子不在少数,不过是自甘困于后堂,光彩暗掩,没有彰显的机会。像阿玉这样的女子少之又少。”
那玉觉得,孙周这番话有些唐突,她有些莫名,便问:
“你是在夸我,还是要激励我?”
孙周一愣,他就是这么一说,被那玉一问,反而不知该怎么回答。仔细一想,似乎那玉说的是,也不是……他不太明白,便将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抛到脑后。
“阿玉的聪慧我一直看在眼里。”孙周笑着说。
那玉皱着眉,总觉得有什么让她在意的东西,被孙周轻描淡写的敷衍带过。她侧头思索,这时孙周问她。
“你去洛邑是否跟你师兄打过招呼?”
“自,自然没有,我哪里敢那。”那玉低着头,瞄了孙周一眼,小声说,“我现在都不敢回栾家去取行李衣物……”
“这么说来,我让你留下还是帮了你的?”孙周似笑非笑的看着一脸苦相的那玉。
“小周哥哥,跟你商量件事怎么样?”
“呵,有求于我便好声好气的叫我‘小周哥哥’,刚才也不知是谁语气不善的质问与我,阿玉,你说是也不是?”
“在大是大非面前自然得顶住压力,”那玉嘴硬,振振有词地说,“但就算圣人也有弱点,这是好事,不然岂不是无所顾忌,没有管头了。”
“这么说,越尧便是你的弱点?”
“我就是打个比方,他是他,我是我,没什么关系。”
“你不是很怕他么?”
“也没有很怕……就是觉得有些麻烦,很难应付,我大概不太擅长应付那种类型的人。”
“这是为何?”
“哎呀!我怎么知道。”那玉没好气地说,她见孙周一脸索然,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搡了搡他,“你怎么了?突然就阴沉下来?”
“我怎么知道。”孙周抿着嘴,心里莫名焦虑,感觉自己似乎在说气话,更不是滋味。就想要反抗那种情绪似地,他放缓了语气,“等安定下来,我请他进宫一趟,有我在旁边看着,他也不好怎么说你,别担心。至于你的行李,回头我让人去栾家一趟。”
“那太好了!”那玉喜上眉梢,心病一去,表情鲜活起来。
孙周在一旁看着,那种忧闷的感觉像抽丝般缓缓淡去,他不禁莞尔,忍不住展颜一笑。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