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书一夜未眠,自从孙周回来以后,恐怕各怀心思,夜不能寐的人还有许多。至于是喜是愁,只有自己心知肚明。
换好朝服,栾书见天色还早,便靠在凭依上打起盹来。
人老了,梦也多了,梦里走马观花,浑浑噩噩地,醒来却一件也记不住。能记住的,多半也是噩梦。噩梦做的多了,便有些精神不济。
“大人,该上朝了。”旁边的侍从小心提醒道。
栾书原本就未曾熟睡,半梦间觉得凉意侵体,侍从的声音不大,他却打了个寒颤,猛然惊醒。他的眼里犹带着几分惊惶,待镇定下来,瞥了侍从一眼,心里有些不快。这侍从也太没眼色,见他打盹也不知给他披件衣裳……不由便想起孙玉的好来,那孩子年纪不大,做事却很周全。可惜让公子要了去,不过以他的机敏,说不定哪天便得了青睐,加官进爵谋个出身也是好的。想到这里,便又想起孙周那张从容不迫的脸来。
栾书叹着气整好衣冠,准备去武宫朝见。
这时宫里已经清理出来整理妥当了,孙周正由司服和一众宫人帮着穿戴礼服。那玉颇有些同情,虽然现在礼崩乐坏,在正式场合,还是免不了繁文缛节,等他正式继位以后,什么朝会、祭祀、接待宾客的场合只怕不少,他小小年纪,经得起这番折腾嘛?
穿戴好了,孙周将那玉留在燕寝,自去武宫接受朝见。
卿大夫按次而列,礼毕,中军元帅栾书手执竹笏站了出来。
“臣有奏议,”栾书道,“夷羊五等人乃厉公余党,只怕对主公心存不满,不如尽早诛杀以免叛乱。”
绝数大臣都认为栾书迎立孙周有功,栾书之言孙周必然听从,甚至认为栾书有可能成为赵盾第二。当下不敢得罪栾书,要么附和,要么沉默。就连韩厥荀罃等人也没有言语,只是看着不辨喜怒的孙周要如何应对。
对他们来说,孙周至今为止的表现固然出色,但即便寄予厚望,表态也为时尚早。真到了听政议政,根据孙周的回答,他们会从新评估这位离继位仅有一步之遥的少年公子。而大臣对栾书提议的应对之词,在这种时候,便关乎立场,关乎肩上的家族兴衰。
所有人都望着孙周,等他回答。
孙周淡淡一笑,说:“孤刚回国便大开杀戒,恐怕人心不稳,这样吧,将他们驱逐便可,不要累及亲族。栾元帅,你看如何?”
栾书听罢,反倒松了口气,心想,既然主公不会追究厉公余党,自然也不会追究自己。看来这位主公是打算以宽仁治国。再说,他虽未采纳自己的意见,最后向他征询,他也不跌面子。
“主公深谋远虑,宽和仁智,栾书拜服。”
栾书言毕,大臣们也松了口气。看来小主公是有主意的人,那么先前出色的表现,便可放心参考了。
孙周将众人的神态表现看在眼里,下朝离宫之后,孙周回到燕寝,将朝见的经过告诉了那玉。
见那玉一直没有说话,似乎有点儿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你不是气我把你一个人留在燕寝,太无聊了吧?”
“我是听你提到先君厉公,有点儿感慨罢了。老百姓做的不好还能重新来过,国君做的不好,死路一条不说,还要遗臭万年。但也没有办法,国君做的不好,祸害的人便不知凡几。”但有些算得上是仁厚之君,死的也很难堪,而大多的昏君暴君,坏事做绝也照样鲜衣怒马。
那玉叹了口气,问孙周:“小周哥哥,当这个国君,你怕不怕?”
孙周一愣,他想了一会儿说,“恐怕会这么问我的人,也只有你了。在你问我之前,我未曾想过,想的都是如何解决疑难险阻。”
“那现在呢?”
“既然要当,自然得全力以赴,怕与不怕又能如何。”
这种回答说了等于没说。
那玉双手环胸,开始琢磨起栾书的话。
栾书在孙周尚未登基,立足未稳的情况下便提议严惩旧人,到底是有险恶用心还是无意之言?或者只是抛砖引玉?想来想去,那玉觉得,以栾书现在的表现来看,实在很难判断。她便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孙周,孙周却不以为意。
“不必多想,疑神疑鬼反而自乱阵脚。”见那玉有些着急,孙周笑着说,“我有一着,必能掌控大局。”
“哦?”那玉听罢眼前一亮,急问,“是哪一招?”
“别急,再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什么呀!哪有你这样吊人胃口的!”
那玉急了,一把抓住孙周的衣袖,孙周哭笑不得的说:“阿玉,你好歹先让我换件衣服。”
那玉怔了怔,这才注意到孙周还穿着繁琐的礼服,她这一看,便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口中说道,“诗中所说的君子,我是想象不到,跟我的审美相差太远。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我算是开眼了,嗯,‘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呶——说的就是你吧。”
“咳——阿玉,你先放手,我去换件衣服。”
那玉松了手,望着匆匆离去的孙周,无奈的撇了撇嘴,心说,我夸你英俊潇洒,你好歹也该投桃报李表示一下吧。
等了一会儿,那玉没见孙周回来,便趴到案上,继续在布帛上写写画画。
换好衣服的孙周折回外殿,见那玉埋着头不知写些什么,放轻了脚步走近一看,不禁“咦”了一声。
“你换个衣服也够久的。”那玉嘟囔道。
孙周不大自在的干咳一声,压下心头的局促,不动声色地说:“……看来你不必问我了,这不是知道了大概。”
“你说的就是这个?”那玉皱着眉说,“这招管用吗?”
孙周还在思忖,因为那玉的一句夸奖,便失了往日的镇定,这毛病该怎么纠正过来。结果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加上那玉催问,当下拉回心神说:“只要将人选再调整一下。”
“怎么调整?”
孙周接过笔,将布帛上的人选改动一番。
那玉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她竖起拇指赞道:“高明!这样一来,他可就束手无策了!”
“那倒未必,不过是你来我当,暂且还在掌控之中。”
“你也太自谦了,”顿了顿,那玉犹疑地问,“那,他们家……”
“我自然不会动他,不过也不能让他独掌大权,私心太重,于社稷不利,也会影响朝风。”
那玉点点头,她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拾起布帛,那玉用火烧了干净。跳动的火舌散发着明光和热度,不仅照亮了她的手心,她很清楚,在尔虞我诈的泥泞里越陷越深的北方大国,这光亮也能照亮它一片漆黑的前路。这光亮就在她的身边。
将冷却的灰烬捧到殿外,这时已几近正午,远处枯败的山峦,用不了多久便会染上新绿。但现在还是光秃秃的。
那玉忽然有些不安,她不知道,像孙周这样一位出色的君主,为何不像齐桓晋文那样家喻户晓?或者说,这与她所在的世界,并不是一脉相承?那玉更希望是后者,不然……那玉抿着嘴,她不相信,这样一位君主,会被历史无情的淹没,会被后世遗忘在冰冷的过去。
冰冷……那玉打了个寒颤,她吐了口气,赶紧将心头的不安丢到爪哇国去。
在燕寝三朝之外,在晋国以东的东方大国,齐国内宫的前堂,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动乱。齐国国君不满高家和国家独揽大权,与崔庆两家联合攻伐。然而,齐国平息动乱的次日,他们并不知道,北方的少年君主,正在晋国的朝堂上正式继位,更不知道,晋国霸业的巅峰,也由此拉开了序幕。
文彩七章,冕服加身,孙周祭拜了先君宗庙,二月朔日在朝廷继位。
那玉侯在入朝的帘幕后面,只听见孙周从容沉稳的声音,看不到被流光溢彩的繁路所遮掩的孙周的脸孔会露出什么表情。想来,应该与他的声音无二。
那玉悄立细听,只听他道:
“——寡人有令,免除黎庶负累国债,照护鳏寡,启用废黜与长居下位之贤能,匡乏困,救灾患,禁淫慝,薄征赋敛,宽恕往过,节器用,赋闲用民,不可因己之欲而侵占农时。”孙周颁述赦令之后,略顿片刻,“八卿乃国之栋梁,内则操劳国事,安政为民;外则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卿之国重,不可或缺——从即日起,栾书、荀偃中军将及中军将佐不变,韩厥递补为上军将,荀罃辅之为上军将佐;魏相递补为下军将,士匄辅之为下军将佐;士魴递补为新军将,魏颉辅之为新军将佐。”
孙周端然而坐,继续说:“卿者,君之四体,寡人今日既已继位,便请诸卿大夫辅佐寡人,以胸怀天下匡扶社稷为己之任。三朝之中,尽可各抒己见,谏议寡人。而为同心同德,敢有党同伐异者,重罪不赦!”
这一席话,像惊涛骇浪般颠覆堂朝。大臣当中,明白过来的心中叹畏,稽首拜服。不明白的见周围肃然的气氛,还有孙周字字珠玑不怒自威的语调,便吓得胆战心惊。此刻朝堂,自栾书以内,皆是战战兢兢,各怀心思的,也只能把那份心思咽回肚里。
栾书除了心惊之外,他也恍然明白,这位年幼的国君,其智其谋深不可测。他知道,如今的八卿已成互为制衡之势。旧贵之中,韩厥荀罃被新君提拔,再加其为人,必然屏护新君。而后起新贵根基尚浅,除了唯君之命别无他选——他已孤立无援,想望的大势就如幻影,一去不复。
寒意从脚心一点点爬到背脊,爬到后颈,手心和额头也冒出了冷汗。他想起赵家、郤家、胥家,那些遭受族灭的名门贵胄,手握权重却孤立无援,最后跌落的粉身碎骨。再者,栾书在明争暗斗中走到今天,好不容易坐到了晋国执政的位置,还背着弑君的骂名,这一切不都是想要握牢手中的权利?
拥有权利的人失去权利,那下场,他看的多了。
想到这里,栾书上前一步,躬身施礼,然后说:“主公,卿为君之四体,同样,公室也是君主的屏障。而今晋国公室衰微,还请主公再立公族大夫。”
栾书希望栾魇能够成为公族大夫,那是世袭的爵位。他也相信,孙周不会拒绝。因为他栾书是中军元帅,是晋国执政,也同是公族。
正如栾书所想,孙周的确不会驳斥,而且栾书迎立有功,却未有封赏的确不妥。他也知道栾书的意思,不过,就怕这结果也非栾书所愿。
“栾元帅说的是,”孙周温和地说,“栾元帅劳苦功高,这些年兢兢业业克己奉公,自此,栾魇便为公族大夫。”
栾书闻言松了口气,嘴角也露出微笑,心里放松下来。他正要拜谢,便听孙周继续说话。
“公族大夫应为贵胄之鉴,训教公卿子弟恭、俭、孝、悌。嗯,不错,栾魇勇猛果敢,荀会稳重练达,韩无忌进退有度,以寡人之见,他们皆可依托!从即日起,栾魇、荀会、韩无忌皆为公族大夫!”
栾书的话噎在喉间,嘴角的弧度也成了一抹苦笑。
在帘幕后的那玉,她靠着墙,微垂着头。
朝后,众卿大夫要到外朝做事,孙周下座,从榔道退回路寝。那玉看向冠冕加身的孙周,也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除了那玉,站得老远的卫士,也就是东门和奚翮两人正在议论,东门低声抱怨:“你说主公这是怎么回事,竟然不许咱们靠的太近,那咱这卫士还卫护个啥?”
奚翮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半响才说,“……嗯,咱们只管奉命行事,想来主公他自有分寸。”
“得,算我白问。”东门白了奚翮一眼,拿着长戈不远不近地跟着孙周朝路寝走去。
孙周走了几步,伸手撩开繁路,侧头看了那玉一眼,垂手后微微一叹。
“阿玉,这东西真不方便,有时看起人来颇为碍事。”
那玉耸了耸肩,没有接茬。
到了路寝,孙周换过玄端,派小臣去外朝询问奏议之事,没过多久,便用案几捧回一摞书简。孙周又让他到太史那借来晋国的史册典籍。
“你先下去,若是有事自会召你。”
孙周只留了那玉,和一个从洛邑带来的家仆,方便传召。让东门他们在外看守,有人若要当面奏议也好通传。
“阿玉,殿内无人,你就不用拘……”好吧,那玉已经坐了下来,正在翻看典籍。
两人都在低头做事,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孙周将手下公卿的职位两番调动,便已稳住态势,她为此高兴。高兴之余,那玉也不知能为他做些什么,原先以为,自己在年纪上占了优势,到了现在,那点自负已经慢慢打磨了干净。哪怕硬给自己的行动冠以合理的目标,但当合理的说服性逐渐降低,她便有些迷惑。
盯着竹简看了半天,那玉觉得,自己说不准帮不上忙,还会碍手碍脚。就如现下,别人不知她跟孙周自幼相熟,见孙周对她亲近的态度,时间久了大抵会引来诟病。
虽说那玉不好启齿,毕竟她这样反复无常,实在不太像话。但再不像话,也是要开口说的。她抬头看向孙周:
“小周哥哥,我想离开新绛,回云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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