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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罗衾》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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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的几天时间,那玉照常去栾书那里,栾书看起来有些焦躁,似乎在等待什么。一天中午,栾魇进来在栾书耳边附语,栾书的眼神乍然一冷,起身便走。走到门口时,他对跟过来的那玉说:“今日你下去歇息,不必跟了。”

那玉目送离开的栾书,以及甲胄在身的栾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出大事了。

果不其然,晋国的天,风云突变。

那玉留在栾家没有出门,对晋候被抓的过程未曾亲见,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出宫游玩的晋候,被栾书荀偃联手抓住,现在已成阶下之囚。

栾书的动作迅如雷霆,抓住晋候的当天晚上,便与荀偃商量此事。侍立一旁的那玉见荀偃和栾书推来让去,谁都不肯去杀晋候。她索然无味地想,人是你们动手抓的,既然不会放他,又力求速决,亲自动手与否,还有什么区别?

想归想,那两人相互“谦让”半天无果,心里都有些着急,谁都害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栾大人,要不——让士匄动手?”

栾书瞥了荀偃一眼,笑着说:“好,那就召士匄来办。”

很快,士匄便被请来,他不动声色地听着栾书的话。

“老夫有三样东西,”栾书指了指案几上摆着的鸩毒、匕首和白绫,“这三样东西,请你给那昏君送去——士大夫,你可不要推辞啊。”

士匄微垂着头,顿了顿,他为难地说:“除去昏君,士匄义不容辞。不过栾大人您也知道,父亲刚刚去世,我尚在守孝,酒水荤腥都是大忌,何况杀生?哎——只怕士匄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栾书冷下脸来,半晌,他走近士匄,在士匄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好,好!你啊,孝心可嘉,孝心可嘉!去吧,老夫就不耽误你守孝了。”

士匄假装没听见栾书语气里的冷意,恭恭敬敬朝栾书和荀偃行了礼,匆匆离开。

荀偃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对栾书说:“这小子,自从士燮去世之后,变得滑不留手”

栾书冷哼一声,没有言语。

“士匄说的也有道理,”荀偃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话锋一转,说,“他在孝期,韩厥总不在孝期吧,不如让韩厥来办。栾大人,您看如何?”

“韩厥?他是四朝元老,当年众卿攻伐赵家他便未曾出手。”

言下之意,何况弑君。

“您是中军元帅,他不过下军之将,难道还敢违逆不成?”

“不错,你说的也有道理。”

当下栾书又派人去请韩厥。

韩厥来到栾家,让韩起在车中等待,独自进入大门,被携引到栾书跟前。

韩厥拱手揖礼,挺立着看向栾书。

“不知栾元帅深夜相请有何要事?”

栾书虽然是中军元帅,对长于自己的韩厥总要礼让三分,又见他不卑不亢,多少有些心虚,命令的言词到了嘴边,几经周转,还是咽了下去。

“深夜相请,实在迫不得已。”栾书苦笑着说,“实不相瞒,那昏君反复无常荼毒臣民,我等理应为民除害,现下已擒获昏君。于苍生来说虽然昏聩,却也是我等主公,也该以礼送他一程,不能让卑贱宵小之辈妄染尊驾。我跟荀将军商量再四——韩将军,您老德高望重最有资历,谨请将军诚送君侯一程。”

栾书这话说的漂亮,说的客气,但归根结底,不过“弑君”二字,韩厥自然不会上套。

“栾大人,赵家于韩厥有养育知遇之恩,即便君命在身,韩厥也不敢忘。赵家遭难,众卿攻伐,我顶住压力,最终未出一兵一卒。”韩厥再次拱了拱手,“俗话说‘宰杀老牛无人做主’,何况我等主公?两位大人,韩厥位卑,如此重任实不敢当。”

韩厥说完,没等栾书荀偃开口,便告辞离开。

荀偃一口气堵在胸口,指着栾书离开的方向说:“这个老匹夫!言辞不敬句句讥讽,不如也办了他!”

栾书摆了摆手。

“孰轻孰重你也清楚,除掉昏君才是当务之急。对了,你族中荀罃也在卿位,叫他如何?”

“他?栾大人还不知道他的脾气,他不会答应。”荀偃说着,也有些垂头丧气。挑挑拣拣,这苦差别是还得落在他们头上。

两人商议到次日黎明,熬红了眼的荀偃说:“算了,我族程滑好歹也是大夫,让他来吧。”

“程滑既无高位,也无威望,只怕这罪名还是要落到你我头上。”

“那也未必,但当务之急还是早些下手。”荀偃已经打定主意,转而想起另一件生死存亡的大事,“栾大人,主公死后谁来继位?这人选……”

选的不好,他们才出虎穴,只怕又要掉进狼窝。

“我看,就公子孙周吧。他久在成周,虽然势单力薄,却素有贤名。他最合适。”

“啊?可那不正是三郤灭亡的罪由?”

“那你倒说说,应该立谁?”

荀偃想了半天,一则现下主公无子,便是有也不能册立。而主公弟兄具已成年,不好掌控不说,只怕继位之后非但不会对他们心存感激,反而忌惮。算来算去,似乎也只有孙周最为合适,年幼不说,就像栾书所言,久在成周势单力薄……

“好,就立孙周。”

原本也是熬了一夜,正在昏昏欲睡的那玉一个机灵,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就听栾书开口。

“那就事不宜迟,你去召程滑,我召荀罃、士魴二人即刻启程,去成周迎回公子。”

荀偃不敢耽误,当下告辞离开,栾书也让人去请荀罃、士魴二人。

那玉见栾书揉着额头,连忙端来热水。

“大人,虽说一会儿还要见客,熬了一夜,您至少擦一把脸,要精神些。”

栾书这才想起那玉,惊觉这孩子也跟着熬了一夜,眼下发青。

“你赶紧下去休息,大事已定,让别人过来侍候。”

那玉笑了笑,并没有走。

“大人,您说的那位公子比那玉大不了几岁吧,得您这般夸赞,可否让那玉跟随两位大人一同前往?也好开开眼界。”

栾书眼皮一跳,他不好安排自己亲信去迎新君……那玉虽然只是童侍,不过聪明伶俐,作为玩伴,也许更能让新君亲近。

“他们今日便要启程,你一夜未眠,吃得消么?”

“还请大人放心,那玉精神着呢,没事。”

“那你抓紧时间,快去收拾行礼来这等候。”

“多谢大人!”

那玉的胸口怦怦直跳,仿佛要跳到嗓子眼上,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晋国的君位一下就砸在孙周头上。那玉心想,诚如栾书所说,孙周的确年幼。但若栾书见过孙周,还会还敢迎他回来?恐怕未必。

不管心里如何翻腾,那玉在栾书面前是不敢流露半分。

栾书指着那玉对荀罃、士魴说。

“此去成周,恐怕公子路途劳顿枯燥乏味,这童子知礼善言,整好陪公子解乏。二位,请捎带上路。”

“是。”荀罃、士魴答道。

“好,那便事不宜迟,请二位早早启程迎回我主。”

于是荀罃、士魴带着那玉和一众卫兵赶着车架前往洛邑。

那玉不会骑马,好在有栾书派来的家仆带他,就是一路颠簸,还未到达便浑身酸痛。

相比于刚刚知道孙周将继晋国之位,现在她已经冷静下来,反而开始担心。孙周虽有韬略,他一个稚幼少年,跟这帮宦场多年惯于勾心斗角的文臣武将能够站到上风?万一沦为傀儡……那玉咬着嘴唇,他并非同情孙周小小年纪便要在刀山火海中孤军奋战,只是,自己毕竟与他同承鬼谷门下,他还多次帮过,救过自己……人心诡秘,叵测争权的花样层出不穷,那玉在新绛的这段时间看的太多。

算了,想这些也毫无用处。

那玉打起精神,她不觉着孙周也会落得如那位国君的下场。

在寒风中飞驰行马是件苦差,那玉很快便将忧虑的将来抛到脑后,她实在冻的够呛。到了洛邑城门,那玉只觉这身体已经不是她的,都冻僵了。

卫兵车马停在门外,荀罃、士魴和那玉拜见孙周,孙周不知两位来意,不动声色的接待荀罃、士魴这两位不速之客。又思量那玉为何跟过来,面上还是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落座之后,孙周赶命家仆多搬些火盆过来。他只是略扫了那玉一眼,便对荀罃和士魴说:“天气严寒,两位大人路途劳顿实在辛苦,不知特意来此所为何事?”

荀罃自然知道如今晋国内忧外患,也就不卖关子,直接说明来意。

“公子,郤家谋反引起内乱,国君被程滑所杀,栾元帅特命我二人迎公子回国主持大局!”荀罃说,“车架已在门外等候,还请公子速速归晋。”

孙周自始至终面容沉静,即便听到荀罃说明来意时,也未动半分颜色。

“两位大人,按礼,晋国危难,我既为文公嫡系后人,实在不敢推诿。但社稷之事关乎一国百姓,如此重任若不加以考虑便点头应允实在不妥。这样吧,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两位大人先在舍下歇息,也容我考虑一番。如何?”

荀罃和士魴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几分怔然,虽然嘴上齐齐答应,心里还是发懵。孙周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镇定的叫人忐忑。

原以为请孙周回国该是万无一失,试问谁能抗拒国君之位?而今这两人反倒担心起来,忽然想起,以前文公流亡北狄,也曾拒绝回国继位。这公子孙周,如果也来拒绝,那他们回去之后要如何交代?这么一想,两人别说歇息,反倒辗转反侧一夜未免。

被这两人忐忑不安惦念一宿的孙周,让家仆将三人安顿之后,旋即去了单伯那里。他将荀罃士魴的来意说了一遍,想从单伯口中得到点不同意见。

单伯对孙周的从容淡定自然是万分赞赏,当下便问:

“你平心而论,可否想回晋国继位?”

孙周沉吟片刻,说:“灵公、成公都是前车之鉴,如果坐上国君之位,却朝不保夕庸碌一生,倒不如留在洛邑。晋候被杀之事,荀罃没有多做解释,只说程滑所杀,恐怕事实并非如此。”

“利诱在前,你能不为所动沉着慎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单伯说,“程滑鸩杀晋候,有晋国执政在后支持,这是定然。不过,当初赵盾对付灵公,是他想独揽大权,而后派去迎接成公的使者不仅地位低下,还是他赵盾亲信,其目的显而易见。而栾书杀晋候,是他的家族性命受到威胁,派来迎你回国的使者,地位合乎礼法,这两人一非栾书亲信,在晋国也素有君子美名。你放心回去,以你的才能,定能重振文公霸业,纲纪天下,匡扶周室!”

单伯这一番话,孙周觉得很有道理,心里那点犹疑也就散了。他恭敬地拜别单伯,回去之后,立即悄悄来到那玉住的客房。

那玉还没睡下,正挨着火炉取暖呢。见到孙周,便将晋候被抓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事发突然,我没来得及给你送信,魏淙有没有写信给你?”

孙周摇摇头,坐到那玉身旁,默不作声地掏出一个玉瓶,用食指挖出膏药抹在那玉的耳朵上。

“这什么药?抹在皮肤上凉丝丝的,真舒服。”那玉惬意地说,刚才耳朵遇热发痒,想抓又不敢抓,难受死了。

“把手伸过来,你手也冻伤了吧。”

“嗯,一点点,还好新绛离洛邑不算太远。”

“这么冷的天,冻上一时半会也要伤的,你怎么跑过来了?我不是要你回云梦山嘛?”

“现在不是没关系了?没必要再回云梦山啦。”那玉慢悠悠地说,“我跑出来也是想避开师兄,你不知道,他生起气来能吓死人,还说绑也要将我绑回云梦。小周哥哥,这次回去之后,你可要帮我说说情。”

“哦,这么说来,写信是不管用的,我该叫魏淙将你绑回去了?”

“开玩笑吧,你可别像越尧那样蛮不讲理。再说了,魏淙可抽不开身,你吓不到我。”

孙周盯了那玉一眼,瞥见那玉蜷动着脚趾,便知她脚趾怕是也冻死伤了。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只将药瓶放在那玉手中。

“临睡前给脚也抹上,明天就要出发,你早点休息。”

“这么说,你决定回国继位了?!”

“嗯。”孙周见那玉有话要说,虽然也想留下来,可看她憔悴的厉害,也就忍住了。

“你好好休息。”

“……那好,我也困的要死。”

孙周走后,那玉抹了脚趾,对着炉火又发了会儿呆。身上突然打了个寒颤,那玉回过神来,一晃眼已将近午夜,她赶紧躺到床上,抓紧时间休息一阵,好应付天亮之后的回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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