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前头不敢言(3)
张容瑾抬步就走,刘启淡淡地看了一眼窦瑶素,眼神如有威慑。
张容瑾抬眸看刘启,刘启对她笑,
“想来如今他俩应该过得很好。”
张容瑾道,
“这是自然,兜兜转转,到了最后,他们到底还是最适合对方的。”
刘启道,
“这是自然,否则三年前,我也不会问张琮那个问题。”
三年前,他问张琮,若是不愿意再以张琮的身份生活,导致拖累张家,他是否愿意换一个身份。
那时,张琮并未答话。
而三年后,他却主动寻刘启,告诉刘启,他愿意。
张容瑾默笑不语。
到了傍晚,张容瑾正掌了灯,便有人来通报,说栗小姐来了。
张容瑾放下灯,
“快引她进来。”
栗鹭洲挑帘,面上带笑,
“姐姐。”
她并未作男子打扮,长发梳成抛家髻,几缕碎发落在脸边,一双明眸似水光潋滟。
张容瑾忙让栗鹭洲坐下,栗鹭洲道,
“城外换嫁之事,如今可有惩处于姐姐?”
张容瑾道,
“倒是未有惩处。宫中势力勾结,若我嫁进来的好处大于邓婳嫁进来,自然是平安的,说到底,也只是为了自己罢了。”
栗鹭洲道,
“这宫中多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只怕也是万劫不复。姐姐要小心。”
张容瑾知栗鹭洲是想起从前栗家的过往,便安慰道,
“这是自然,你也别太过自扰了。”
栗鹭洲道,
“…是,姐姐今日寻我,可有什么事情想说?”
张容瑾踟蹰道,
“你曾与我说,你有一位庶姐,在明吟一城走失?”
栗鹭洲道,
“可是姐姐有我庶姐的消息?”
张容瑾看向栗鹭洲,忽然又觉说不出口,栗鹭洲如此痛恨天家,她的亲姐姐却嫁入天家。
张容瑾眸子一转,垂首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便问问。”
栗鹭洲也不作他疑,
张容瑾试探道,
“若寻得了你长姐,但她如今的身份却让你失望,你当如何?”
栗鹭洲道,
“若是长姐能平安归来,已算是幸事。又有何他求,本我已经用这些年慢慢接受了长姐的离开,知道她可能已经不在,猜测她会被人伤害,却独独不相信在战乱之中她能毫发无损,哪怕她缺胳膊少腿,哪怕她身份低微,我也都认了,我都会照顾她一辈子。”
张容瑾继续试探道,
“但若是……她如今的身份并不低微,她也仍毫发无损,但却做了叫你心中难受的事情,你可还会原谅她?”
栗鹭洲笑笑,
“长姐没有回来,这些都是天方夜谭罢了。”
见栗鹭洲避而不谈,张容瑾心中已有几分明白。
两人寒暄了小半个时辰,栗鹭洲起身离开,张容瑾忙唤繁弦追出去送栗鹭洲出宫。
栗鹭洲出去没多久,却听宫人通报,说栗美人来了。
张容瑾面色一变,忙冲出去,恰时,大雨落下,珠儿忙拿了伞追着张容瑾,
“夫人,下雨了,您要去哪?”
张容瑾跑到宫道上,半身已然淋湿,珠儿忙跟上来替张容瑾打着伞。
而张容瑾所立的宫道上,不远处,栗鹭洲跪倒在地,淋着雨,面色凄清而绝望。
她的嘴唇全无血色,一双清澈的眸失去了所有光彩。
张容瑾欲上前,繁弦忙拉住张容瑾,摇摇头道,
“夫人,您不该去。”
“栗小姐素来要强,您上前去,只会让栗小姐更难堪。”
繁弦也忙将伞挡在张容瑾头上,水流顺着伞沿落下。
栗鹭洲似终于忍不住了一般,终于痛哭出声,然她的哭声却极其压抑,在大雨滂沱中,低不可闻。
为什么上天要戏弄她?
她的长姐竟嫁入了仇人家。
义姐嫁入天家已是无可奈何,如今,连她的亲姐姐也坠入无边深渊。
她方才从屋中出来,乍见一个极肖长姐的人,仔细看去,真的是长姐,她喜形于色。
然而,还未等她出声,便听见门外宫人通传一声,
“栗美人到。”
一瞬间,自天堂跌入地狱。她眼前一片漆黑。
栗美人,栗美人。
她的长姐,明知天家灭族,明知天家无情,却仍嫁入天家。
栗家从来铮铮傲骨,当年,邓通谄媚逢迎,只有栗家敢说一句真话,栗家的家训,是清正守直。
可是,这般傲骨,在栗家覆灭之时仍未被打碎,因为栗家没有低头,如今却被栗家的女儿打碎。
栗鹭洲跪在雨中,雨水冰冷,蜿蜒着流下她的面颊。
她捂着嘴,死死地压抑住哭声。
雨和泪一同滑下,分不清彼此。
这是老天在和栗家作对吗?
为什么偏偏就是栗家的女儿?
天凄乌云浓,雷声轰隆隆地响起。
一个人打着伞,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雨幕中。
衣衫上的青竹绣纹在雨中格外朦胧。
方清澜站在栗鹭洲身边,替她挡着瓢泼的大雨。
栗鹭洲只见自己身边忽然出现的青竹绣纹衣角,她捂着脸,带着哭腔道,
“你走!”
方清澜一步未动,仍然直直地站在那儿,替她挡住来袭的暴风雨,哪怕她已全身湿透。
方清澜缓缓蹲下,看着栗鹭洲的侧脸,沉声道,
“栗鹭洲,你是栗家的女儿。”
瓢泼大雨中,他的声音却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方清澜平日里的风流飞扬全然不见,只剩下严肃和沉重,
“栗家的子孙,宁流血,不流泪。”
迎着风雨,他陪她挨着,等着。
栗鹭洲哽咽着,冷声道,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她揪着他的衣裳,
“你早就知道了,姐姐也知道了,你们都在瞒着我,都在骗我。”
她哭着道,
“是谁都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栗慜,为什么?”
方清澜看着她,温声道,
“这是她的选择。”
“栗鹭洲,你不能因为这个萎靡不振,也不能因为这个质疑你自己,质疑栗家。”
方清澜将手放在栗鹭洲的肩膀上,
“你是栗家的子孙,她放弃这一切,是她的事情,与你无关。”
大雨蒙蒙,张容瑾转身,道,
“咱们回去吧。”
繁弦忙跟着张容瑾,将伞挡在她头上。
栗鹭洲的衣衫在雨水中染上泥沙。
方清澜伸出手,
“我扶你起来。”
栗鹭洲抬起满是红血丝的眸子看向方清澜,雨水滴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下巴蜿蜒而下。
僵持良久,栗鹭洲伸出手,,方清澜将她扶起,方清澜道,
“栗慜入宫已不是一日两日,她早些时候便入了太子宫中,太子本意是收留她,并未有旁的意思,可对栗慜,太子殿下却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人,她托付所有,是她的决定,亦是人之常情,你不是她,也理解不了她的苦衷。”
栗鹭洲不发一言,在雨幕中,两人身影渐渐变小。
张容瑾入内室,却见栗慜坐在内室里,张容瑾将湿外衣递给珠儿。
栗慜道,
“方才夫人忽然跑了出去,想是有些急事,妾身便斗胆不经您同意入内坐下了,夫人可会怪妾身?”
张容瑾身上全湿了,亦不想与栗慜多言,珠儿递过毛巾,张容瑾道,
“栗美人,如今怕是不方便,还请栗美人先回去,荣儿尚小,该是一刻也离不开母亲的,你已经有了孩子,便安分些,我不需要你日日请安,更不需要你与我百般虚与委蛇,做好你自己便是,你既然有家人,也该为之考虑。”
栗慜只以为张容瑾单单在指刘荣,站起来笑道,
“荣儿是太子殿下的长子,自然要什么有什么,夫人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张容瑾将手上的毛巾放在托盘之上,衣衫上的水随她的动作而滴下。
“栗慜,你如今入了东宫,孩子也有了,我不强求你记得些什么,但你终究是栗家的后代,该对得起栗家一些。”
栗慜的瞳孔放大,视线躲避,
“妾身不明白夫人是什么意思。”
张容瑾道,
“不明白是吧?我与你挑明了掰碎了说清楚,六年前,奉常栗家惹怒陛下,阖府下狱,满门抄斩,你说,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上报上去,你该是什么下场?”
张容瑾的眸深黑,紧紧地盯着栗慜。
栗慜良久未言。
张容瑾并未有真的要将其身份上报,让她身死的打算,只是栗慜如今屡次接近,显然另有目的。再者,如果想她死,刘启现在也已经知道这一个秘密,要死,栗慜多得是方法死无全尸。
栗慜道,
“夫人真要将我逼上绝路?”
张容瑾身上淌着水,染重了红木地板的颜色。
张容瑾道,
“不该想的,不该做的,劝你不要做,我不会平白无故害你,也不会害你的孩子,你安分些,自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可是若你仍另有打算,我不保证以上所保证的一切。”
张容瑾缓缓走近两步,
“栗慜,你说,若是你失散的妹妹,兄长见到你如今这个模样,该有多痛心?你趋炎附势攀上太子,就算是你并未为了权势,仅仅是心悦于太子殿下,你也该知道,天家与栗家的孽缘,为了保全自身,保全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兄妹,你也该对天家避而远之,可你没有,反而是铤而走险,攀上东宫。”
栗慜只觉后背发凉,她怎知道她有哥哥和妹妹。
张容瑾道,
“我不为难你,可也不希望你如此不安分。”
珠儿将一块麝香递上,张容瑾接过,砸在栗慜怀中,
“你的东西,拿回去,这般伎俩,在家中我已见过无数遍,未免也太低劣了些。”
栗慜看向手中的麝香,眸中震惊,沉默片刻,猛地跪下,
“夫人,是妾身一时糊涂,求您原谅妾身,妾身往后再不会犯,求您别告诉太子殿下,妾身做什么都愿意,求您了。”
张容瑾知栗慜虽卑躬屈膝,其实并未有悔改的意思,满口都是求她不要将事情捅出去。
张容瑾也没有非要纠缠的意思,冷声道,
“拿着你的东西离开,我不想再看见。”
栗慜忙道是,眼神飘忽不定,忙拿着麝香离开了。
张容瑾长呼一口气,
“珠儿,替我拿干净衣裳。”
珠儿道,“是。”
张容瑾道,
“繁弦,听说近来淮阳有瘟疫?”
繁弦道,
“是,想来淮阳王殿下这段日子怕是焦头烂额,无心顾及换婚一事,且陛下也赏赐了玉如意下去,承认邓小姐的身份,这下子,淮阳王殿下恐怕是无话可说。”
张容瑾道,
“淮阳王如今已经回淮阳去了,你说,表面上作为淮阳王谋士的方清澜怎还留在长安中,如今淮阳突发瘟疫,该是最忙碌的时候,方清澜却留在这里,不奇怪吗?”
繁弦道,
“想来是太子殿下有打算罢,您不该对此多猜测的。”
张容瑾道,
“我倒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可我想,方清澜终究是要回淮阳去的,若是他回到淮阳,必定要帮着管这瘟疫之事,我只是担心……鹭洲。鹭洲与他如今想来是有心的,可谁能保证方清澜不染瘟疫,若是染上了,只怕……”
繁弦道,
“夫人,您多虑了。如今方公子留在长安内,摆明了就是不愿意去摊这趟浑水,夫人又何必多心再想?”
张容瑾从珠儿手中接过干净衣裳,到了屏风后面,将湿衣衫脱下,
“你说得也是。”
张容瑾换过衣裳出来,珠儿忙将脏衣服拿出去。
繁弦道,
“您还是注意着防栗美人着点,奴婢恐怕她不会善罢甘休。”
张容瑾道,
“不善罢甘休又如何?若她不愿意停手,无论我如何劝诫威胁,她都不会停手的,只可惜刘荣,跟着这般母亲,只怕他学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繁弦笑,
“夫人何必担忧旁人,自己生一个便是。”
张容瑾只叹道,
“到底是他的孩子,我总想着帮他些什么。”
繁弦听了,也无话可说。
宫中有人心叵测,也会有人心纯善。
多一份仁心未必不好,只是到底容易受伤。
就如眼前这般,栗慜谋害证据确凿,但张容瑾念着栗慜是栗鹭洲的姐姐,想着栗慜有孩子,便放过了栗慜,网开一面。可谁又能知,如此这般的放纵会不会酿就对方更大的野心,刺向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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