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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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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听过那么奇货可居的典故么?”高杨看着前方,漫不经心的背出来那段出名的生意经,“吕不韦贾于邯郸,见秦质子异人,归而谓父曰:‘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倍?’曰:‘无数。’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之。’”

白莳听得一头雾水,万万不敢说自己没听太懂,他文化课成绩不怎么样,高考成绩出来是个二本,所以亲戚家不愿意继续供他,都知道大学生贱如白菜价,四年艺校出来,当老师都要托后门,一个月工资那么几千,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收回本,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以前自恃最擅长的就是画画,后来来了京进了城,才知道什么叫做井底之蛙,他那点微末技艺在这里什么都算不上,顶多去大街给人画个素描,还不一定能赚到生活费。

追求艺术的心是美好的,追求艺术需要的生活费却是残忍而直白的。白莳抚今追昔,两相对比,原本的浮躁也不禁平静下来。

更何况他身边有一个更稳如磐石的高杨,她身上那种镇场子的能力不消多说,看她吃饭就知道,能让厌食症都不再厌食。

高杨瞥见白莳眼中的茫然,心想,得让他补充文化知识。

休整中的白莳过上了每天要读书做笔记的生活,这次已经不单单是歌剧戏剧了,甚至要读历史,古今中外都要读。

这时候还要面对学生时代最讨厌的那句话:

“朗读并背诵全文。”

白莳欲哭无泪,却又在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高压中获得了某种快乐,他近乎自娱自乐的将这视为高杨对他的爱。

不是那种爱,而是那种爱。

然而它们有同样绑定的命运,和永不分离的决心。

#

一个电视剧最佳男配角不足以让白莳身价大涨,但却足以让他接到还可以的本子,高杨把关筛选,最后将白莳送进一个谍战剧组。

这个剧组比起之前那个剧组规格更高些,传统编剧出身,台词和人设还有编故事的能力非常厉害,几个主打演员参演过很多经典电视剧,导演的名字拿出去更是响当当,代表作说出去,基本没有人没听过。

他代表的不是一部剧作,而是一代人的青春。

还有一点很重要,这部戏面向全年龄。

之前《曙光》剧组虽然打的是全年龄旗号,但基本还是面向三十岁以下的观众,网络口碑很好,是年度好剧,提起名字,可圈可点,但绝对算不上经典。

高杨暂时并没有什么白莳演了电影就绝对不回来演电视剧的想法,对她来说,本子好才是制胜关键,这点上她很感激张鹤年对于她的宽松管制,绝不横加干涉。

当然这其中肯定不乏自己在其他方面做得很优秀让张鹤年作出让步的原因,但遇见一个这样的老板已经很难得了,高杨在其他方面也就没有强求。

《听风者》是群像戏,四个男主,年龄性格各有不同,面向的受众自然也不同,一号智商拔群,二号忠诚可靠,三号纨绔子弟,四号心思缜密深沉,各具魅力。

与男主相对的是四个女主,各具性格与立场,一号大家族掌权人,二号熟女心狠手辣,三号清秀武力值爆棚,四号热血果敢。

剧情跌宕起伏,高杨本来给白莳争取的是男二号角色,让白莳去试镜的也是二号,最后导演看中是看中了,不过让白莳去演了四号。

四号……高杨当时听得吓了一跳,四号在剧中年龄跨度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与一号从开始的同窗之谊生死之交到后来因立场决裂,再到因为抗战统一战线而合作,高杨本来觉得这个角色应该老戏骨来演,但现在让白莳上?

她有点难以置信,心想导演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所以才这么钦点人?

杜鸿远导演看到眼神不赞同却不置一词,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抛下一句话:“我的眼光,你还不信?等着,这部戏后,他一定脱胎换骨。”

高杨立刻拜服,杜鸿远的履历成就拿出来都能闪瞎人钛合金狗眼,然而她是个有上进心的人,有了疑问便找人求解:“导演,您为什么这么笃定他来演四号?”

“他适合。”导演高深莫测的留下这句。

“我还是不明白。”高杨老老实实的在导演面前当小学生。

“你要是明白了,你就不是经纪人,而是导演了。”杜鸿远笑声爽朗,“端这碗饭,总要有点独家本领不是?”

他这么避而不谈,高杨也知道自己僭越了,这个圈她不懂的要学的太多,但能做的,就是让白莳跟对导演。

对的导演能让演员更上一层楼,走的路更远,不管这个导演可能有的小毛病是什么,他在导演这条路上走出名堂,功成名就,有真本事就行。

#

张鹤年那头事情比他想的更顺利。

兰博,也就是孙向晚的狱友在一次监狱动-乱里为了保护孙向晚而死,临死前将他妹妹兰静可托付给了孙向晚。

孙向晚定罪这件事逐渐松动,露出破绽,在张鹤年这边不遗余力的推动下,这破绽成为致命伤,买孙向晚十年时间的那人狗急跳墙,怕孙向晚出来监狱乱说,便想着彻底解决问题,买通里面的人准备弄死孙向晚,结果出乎意料,孙向晚没死,兰博死了。

张鹤年接触过兰静可,发现一件事:兰博当年会锒铛入狱,不是失手杀人,而是故意杀人,他当时检查出来不治之症,便想着给妹妹留下财富,让她不至于孤苦无依。

然而入狱后遇见孙向晚,觉得孙向晚这人对脾气,将他的故事告诉妹妹,妹妹又对孙向晚有了意思,兰博便有意无意的护着他,直到监狱暴-动,有人把孙向晚往死里殴打,他以自己的命换来了孙向晚的命,事态的发展方向,彻底让张鹤年瞠目结舌。

他将这视为老天老天直到他的心意,伸手助他。

就像wolf所说:智有穷时,而运不可恃。

兰静可四方奔走,帮孙向晚翻案,张鹤年顺水推舟了一把,他用两年时间来布局,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釜底抽薪。

2014年元旦的第一声钟鸣,敲响了张家的丧命之旅。

连带余家太子也成为了钟下亡魂,张鹤年一手资料递上去,事情有条不紊的发展,一如预期。余家太子爷罪孽累累,余家护不住他,甚至可能因为他连累余家整个滑落到悬崖,便成了弃子,出来挡罪,余家退出政治中心。

孙向晚不得不换身份,免得遭遇余家无妄之灾,兰静可为他两年奔波,哥哥护他而死,救命的恩,要用命来偿还。张鹤年在暗中运作,张鹤年这个身份开了死亡证明。

他在美国有了新的身份,并且娶了兰静可为妻。

萨拉热窝裴迪男大公在巴尔干半岛被杀,使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一战爆发,而这不过是当时世界形势的必然趋势;同样,张家余家倒下,也是大势所趋,新旧交替的必然,张鹤年在其中不过做了个推手的作用。

这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高层动荡,可大可小,上头给了余家一个面子,没有报道,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所以高杨毫不知情。

她依旧那么刻意的将每天过好,抱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个自欺欺人的想法活着,张鹤年无法揣测她如今对那个消失六年的人有着多么浓烈的感情,但他不会冒险将自己的计划告诉高杨。

他要将孙向晚的死亡证明展示给高杨,让她对那个人死心。

张家已倒,剩下的猫猫狗狗不过是丧家之犬,张鹤年一贯是杀人割头补刀的性子,自然不可能给他们东山再起打的机会,便藉由这个机会,痛打落水狗,赶尽杀绝。

张家主要的人锒铛入狱,剩下的一退再退,由政治中心退出,之后撤离京城,最后沦落到三线城市,成日被追债,惶惶度日。

张鹤年站在盛辉娱乐的最高层,俯瞰脚下。

人来人往,车流穿梭,谁也不知道身旁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阳光照耀大地,也有到不了的角落。高杨对这个阶层没有正确的认知,连张鹤年也只是看到冰山一角罢了。

然而这冰山一角,便足以改变许多人的一生。

他的确违反了当年的承诺,不仅如此,还改变了很多本来事情的既定方向。

倒应了歌词里唱的:“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他在这其中实在充了一回造物主,却不疑心自己会遭到报应,有道是分离聚合皆前定,谁又能说这不是本来应该的命运?既然它发生了,那其他假设就不成立了。

可见老天还是站在他这里的。

八月天气正当热,张鹤年坐在办公室,半躺在皮椅上,左手拿着张鹤年的死亡证明,桌面上电脑屏幕是一封已经点开的邮件。

“乔伊斯在小镇里当牧师,他的妻子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孙向晚已死,活下来的人叫乔伊斯。

张鹤年将邮件删除,清理各种缓存痕迹,左右手交叉覆在腹部,沉思良久,给高杨打了个电话。

他说话语气严肃,带着一丝悲恸的意味,给高杨敲响了警钟。

“你来我办公室,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他说完挂了电话,吸气呼气,打理好自己的情绪。

高杨高跟鞋踩地面发出的声音十分清脆,她走路一贯风风火火,特征明显,这次连门也没敲,直接闯了进来,看向张鹤年的神色带着期许,又有绝望。

她心中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这次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这件东西,我想要交给你。”张鹤年倾身将死亡证明推到桌子的另一端,“孙向晚死在了监狱里。”

“监狱?”高杨没有去看那份证明,神色凄惶,茫然中带着不敢置信,“他为什么会去监狱?”

“替人顶罪,获刑十年。”张鹤年声音沉痛,“因为有人掩盖,从中作梗,所以我手头的资源一直没有查到他的下落,直到前不久余家倒了,这件事才水落石出——他在监狱的一次暴-动中死了。”

高杨身体晃了晃,一个踉跄扑到桌前,扶着桌面,看到了那份死亡证明。

她面无血色,嘴唇发紫,捂着心口,那处痛的厉害,好像有人用刀活生生剜走一半,用火烧掉,灰烬飘飘洒洒。

死了,就是没了,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连从前那点自欺欺人的想法都没办法继续维持下去。

她腿一软,撑不住,跪了下去,瘫坐在地上,手中拿着那张纸,捂在心口,像个小孩,不知所措。

张鹤年走到她旁边,没有伸手去扶她,而是陪她坐在了地上。

这一坐就是一下午。

光走了,夜来了。

高杨维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月华如练,倾泻入窗,张鹤年看着如幽灵般静坐的她,伸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哭吧,我不笑你。”

高杨身体已经僵硬,扭头时都能听到骨头发出磕巴的声音,因为长期不开口声音显得生涩,她道:“坏掉了,哭不出来。”

她还活着,可她仿佛已经死了。

灯一盏一盏的灭下,月亮悄悄爬到当空。高杨仍是没哭,而是恍若大悟般手脚并用爬起来,对张鹤年说了一句:“天晚了,要回家。”

她说罢扶着墙壁,就要要走出去。

“我送你。”张鹤年过去一把将她背起来,走到电梯口。

夜太深了,电梯都停了。

张鹤年一顿,转身走到楼梯。

高杨全身发软,没有一点力气,如果说亚当抽了一根肋骨做成了夏娃,那孙向晚的离世,抽走了她三魂六魄,只剩下一魄塞体,让她留一口气,浑浑噩噩地在人间当行尸走肉。

张鹤年把她塞进副驾驶,又过去坐在驾驶座上。

“去哪儿?”张鹤年问她。

“我家在哪儿?”高杨问他,顷刻便意识到一件事,“哦,我……没有家了。”

她苦大仇深的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自己从哪儿来,又要到哪里去这个人类百思不得其解的宇宙难题。

张鹤年没有理会已经有点失心疯趋势的高杨,把她载回自己家,带她去客房,然后在旁边看着她。

“我不会死的。”沉默了一路的高杨忽然道。

张鹤年眉梢挑起,眼睛中满是不信任。

高杨说罢这句,不再理会他,躺在床上如一具死尸,张鹤年也没有视奸死尸的爱好,躺在另半边床上和衣而睡。

两人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第二天张鹤年看高杨还是像死人一样,便独自去上班。

中午张鹤年替高杨叫了一份外卖,忘记付钱,高杨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付钱,张鹤年知道这肯定代表对方肯定在吃饭,不然根本不会开门。

能吃东西是好事,证明不会绝食而亡。

张鹤年倒没担心过高杨寻死,这也是他干这么干的原因。

会寻死觅活的高杨不是他喜欢的高杨,他爱她这份旺盛的生命力,就像割了一茬又一茬,总能冒出芽尖的韭菜。

不,更像野草,火烧,刀割,日晒,风吹,雪祸,来年春风一吹,又能挣扎出地面,生生不息。

他只想知道高杨这份悲伤能维持多少天。

至于昨天睡在高杨旁边,不过是循着一个借口罢了。

这三天,张鹤年每天晚上都睡在高杨那张床,看着她。高杨也没有赶他走,似乎知道他不会做什么——张鹤年心想,凭借高杨的凶悍和能力,谁能占她便宜?

她想让谁进入她的世界,才会开启那扇门,强力拆除,便会两败俱伤,更可能同归于尽。

张鹤年已经等了六年,不在意多等些时候。

这三天,张鹤年见到了高杨最不修边幅的样子,蓬头垢面,脸不洗,牙不刷,觉不睡,衣服不换,成日呆若木鸡——如果不是张鹤年心脏承受能力强又认准了她,换个人来,他都能把人大卸八块扔出去。

说不定连大卸八块都不会,嫌脏手。

他的耐心等待是有效果的,第三天的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高杨忽然开口问话:“今天是几号?”

“2014年8月8号。”张鹤年下意识的报出时间。

高杨腾的一声起床,像诈尸,她走过去到卫生间,刷牙,洗澡顺便洗脸,忘记拿衣服进去,喊张鹤年给她一套衣服。

张鹤年慢悠悠的去拿了一套新的衬衫,短裤,还有内衣——这些递给高杨的时候,对方脸色都没有变,平静的接受。

她擦着头发出来,眼珠带着血丝,但有些东西仿佛随着刚才那次洗澡水流进了下水道。

“谢谢。”高杨道,“有换洗的床单吗?给你添麻烦了。”

张鹤年给她拿了一套,看着她铺床,提醒道:“直接放进衣物框就行,会有人来洗的。”

“哦。”高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还不忘抬头戏谑他,“我以为你没有性生活,原来有床伴,连女士内衣都有。”

张鹤年闻言只是笑笑,不甚在意。

高杨做了个请的姿势,把张鹤年请出了自己的房间,在关门的时候听见张鹤年那句“晚安”。

“晚安。”高杨低声道。

楼下的摆钟当当当响起,十二点了。

这一天终究成为过去式。

那一夜漫长的没有尽头,那场梦好似没有终点,高杨置身一座迷宫,四围是墙,她拼命寻找出口,身后跟踪者的脚步声踏踏,仿佛心跳的频率。

她终于逃到出口,关上了身后的门。

门阖上的那一刹那,她看到熟悉的面孔陌生的眼神,是孙向晚。

她大叫一声,转身要回去寻找他,地面晃动,那扇门忽然掉了下去,迷宫也好高墙也罢,都化作齑粉,停留在他们二人间的,是一道东非大裂谷般的天堑,宛如巨兽长着黑魆魆的大嘴,等待吞噬食物。这头站着她,那头站着孙向晚,无路向前,无路后退,连那张脸也渐渐模糊起来。

场面转换,时间倒流,回到十四岁那年,她拿到诗集,朗诵给孙向晚。

高杨隔着时空之壁,看着当年的她和孙向晚,各自将萌生的情意藏在心中,用漫不经心的方式展现出来。

阳光斑驳的刚好,屋檐下并排躺着两人,手指只差一寸的距离。

蔷薇花攀爬在低墙,生命怒放,满院馨香。

少女绵柔的声音响起,吟诵的是聂鲁达的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你如同忧郁这个词。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触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高杨被阳光刺痛眼睛,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洒进来万吨重的阳光,鸟在啼,花在开,清风吹来。

原来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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