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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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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她除了长相,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张鹤年诚恳道。

“环境使然吧,这就牵扯到我后来的生活了。”高杨平心静气道,“我六岁那年被她卖了,三万块,卖给了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妻。”

张鹤年的注意力随着这句话集中起来,眼神本来波澜不惊,不带多余情绪,这时候也忍不住有些同情在其中。

“不用这么看我,我不会因为这个理由恨她。”高杨道,“恨是要花费力气的,还会赔上自己好好生活的心思,只有爱才值得付出。”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那时候年幼的她心中有千般万般的苦与恨,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陌生的环境,带着提防心思的养母,心怀不轨的养父,都让她在一段时间里噩梦连连。

“因为某种原因,我从出钱买我那家逃了出来,然后在另一个提防碰上了肯收留我的一对老人。”高杨说起这段回忆的时候声音温柔,仿佛连同回忆一并散发着光芒,“我虽然命不太好,但运气不错。”

这和张鹤年了解到的资料对上了,他找人调查的资料显示高杨是被一对姓杨的老夫妻收养,以为当年段月容将其遗弃之后才有了这段,没想到中间还有另一段隐情。

他呼吸很轻很浅,高杨快要忘记了他的存在,说起故事更加自在了些,“我来到杨家后的一年,孙向晚也阴差阳错来到这里。”

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张鹤年心中评价。

“他也是比较倒霉,父母双亡,远房亲戚把家产占领,然后虐待他,他忍无可忍,毅然离开。”高杨说到这里神色有些黯然,“他的腿也是在那时候受伤的,一直得不到治疗,当了半个瘸子。”

“之后四年无忧无虑,河畔旁,柳树边,我和向晚荡秋千,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爷爷奶奶因为要照顾儿孙,不得不出国,我和向晚已经到了能自己照顾自己的年龄,便要求独立生活,不愿意让他们为我们再去求朋友的人情,被人照料,他们将院子交给我们,把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给了我们,我当时心想,要赶紧长大,报答他们,这份恩情实在太重了。”

她说到这里顿住,捏了捏鼻梁,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可是没有赶得上,等我们有能力报答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连当年出国时候说一定要回来都没能做到。魂归故里,葬于家乡,也是这时候我才明白这八个字承载了多少感情。女娲用泥土把我们捏造成人,死后化作尘埃归于大地,这才能完成生命的循环。”

“我们收留了七岁的金孟,再后来捡回了朱小野。”高杨道,“孙向晚比我聪明,想法多,自制力又强,他是我一直追寻的榜样,能遇见他,我何其有幸——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后来我和孙向晚来到京城上学,之后因为我选错了一条路,造成了一连串的悲剧,他消失在人海中,小野没有死于病症却死于意外,金孟也因为迁怒而被我赶走。”高杨难以抑制自己的哽咽,“如果真的有时光机器,我想回去纠正这一段历史,让一切都停在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张鹤年手臂支在沙发一旁的扶手,听的认真,忽的问她:“你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亲情还是爱情,你分的清楚吗?”

“相依为命,一起长大。”高杨眨眨眼睛,把水汽憋回去,“这其实足够表达我的感情了,亲情和爱情需要分的那么清楚么?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想的是一生,这难道还不够么?”

张鹤年点头,不再多问。

“我不会因为自己的事而怨恨她,我恨她是因为小野,朱小野也是她女儿,在卖掉我的那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她和丈夫一并将女儿遗弃。飘雪的冬天,第二天就要过年了,那一片是拆迁区,早就走的走搬得搬,人迹罕至,根本没有人能看到他们,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偷回那边过年,她大概早就被冻死在路边。”

高杨激动道:“我但凡想到这里,就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她生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呢?把我们当叉烧吗?”

她猛烈的咳嗽起来,来不及穿鞋子,赤着脚捂着嘴巴冲向卫生间,对着马桶吐了出来。

她形容狼狈,头发松松的束在身后,嶙峋的后背,纤细的腰,让她看起来脆弱的很,张鹤年慢悠悠的踱步到卫生间,看见这一幕心底却泛出一种异样的柔情。

高杨是一株怎么样都无法折断的藤蔓,狂风暴雨大灾大难都无法将其摧毁。

张鹤年剖析自己的内心,搜寻曾经学过的各种理论模型或者典型例子,终于对自己心底生出的感情作出了一番科学的解释,对自己说:这是因为同病相怜。

找到答案的他心满意足。

高杨站起来把污秽冲走,在洗手台旁洗漱,面色恢复正常。

“今晚谢谢你。”高杨低声道。

“你有没有想过报复她?”张鹤年抛下一枚重-型-炸-弹。

高杨闻言颇为意外,眼皮掀起,看着眼神有引诱意味的张鹤年。

“这话怎么说?”

“藤萝依附乔木而生,”张鹤年留下最后一句话,“把乔木连根拔起,藤萝就无处可依了。”

说完这句,他道了一句“晚安”,便起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高杨站在镜子前,若有所思的看着镜子中的人。

她脑海中回荡着张鹤年方才那句话,解读其中的意思。

段月容是藤萝,依附的张家就成了乔木,所以张鹤年要扳倒的是张家无误。

原因呢?传言是对的?

他是什么时候起这个心思的?知道段月容在张家,高杨自动屏蔽当初张鹤年花哨的说辞,这下倒是真的放心了,他的目的应该是拿自己当挡箭牌,完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高杨躺回床上继续思考,窗帘拉上,室内一片黑暗,心底愈发澄明。

张鹤年虽然提出的是邀请,高杨心中也知道合作这件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还真是算无遗策,高杨心中自嘲,张鹤年想必调查过她,知道她是孤儿,和段月容长得相似这件事让他有了某种猜测,第一次见面便看出她的焦灼和渴求,用这种方式将她钓上钩——

如果当初直接提出来,高杨会因为疑心他的目的而选择拒绝,但现在不会,张鹤年展示了他的手段、人脉和野心,宴会一事大概自己的消息也传了出去,如果以前因为阶级问题圈子不重合,现在自己已经暴露在那群人视线里,想要全身而退,殊为不易。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啊,高杨长叹一句,她如今这张脸长得和段月容有八|九分相似,这就是最大的祸患来源。段月容在这么多年后竟然爬到了这个位置还生了一个儿子,手段心机比当初的她不知道提升多少,张家知道她的存在后,势必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也不得不去思考另一个问题:张老爷子是怎么看上段月容的?

如果是因为容貌,那她的麻烦也不小。

她思来想去,觉得这简直是一团乱麻,在最开始想的是和张鹤年合作,她达成对方提出的目的,对方助她找一个人,现在看来,是她高估了自己。

现在的她需要寻求张鹤年的庇护,这个邀请,她的回答不是“好”或者“不行”,而是只有一个答案。

那就是答应。

真是一条精明的狐狸。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高杨那晚睡的不好,不停的梦见过去的事情。

她在槐树上俯瞰孙向晚;两人在躺椅上第一次接吻;从广州进货回来在火车上相互依偎;非-典时候发烧了坚决不肯去医院并且逃掉了第一次期末考试;大学时候周末在图书馆里一起上自习做廉价翻译的甜蜜……

“你在原地等我,我来找你。”

她猛的从船上起身,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喘息不已。

帘子很厚,看不清窗外到底有没有天亮,高杨下床去拉开窗帘,发现街道上一片狼藉。

昨天的那场大雨让叶子彻底告别对树的依恋,地上积着厚厚一层枯黄沾着雨水的枯叶,冷风一吹,呼啸盘旋,颇有重量,半空中直接摔了下去。

高杨叹了一口气,看表发现已经六点,直接洗漱出卧室,发现张鹤年已经在厨房里了。

“起这么早?”高杨诧异。

“已经六点了。”张鹤年指了指表,挑着眉梢看她,“难道在你心里,我只留下一个无所事事的印象?”

“被你看出来了。”高杨探头看他做什么早餐,发现他正在煮鸡蛋,菜板上放着切好细丝的菜,有点诧异,“你刀工不错。”

“你以为之前在我家吃的东西谁做的?”张鹤年气笑了,“和着给你做了一个月的早餐,你全当做空气?”

高杨讪讪,“我以为是阿姨准备的早餐。”

“不习惯她们的手艺,”张鹤年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有些淡,“妈妈还在的时候说过,早餐是一天的开始,自己做才会有幸福的感觉。这是我唯一可以怀念她的方式。”

高杨看到他有些黯然的眼神,对于他的感情心有戚戚,便开口岔开话题,“能够吃到老板的手艺,我很荣幸。”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张鹤年嘴角勾笑,端着东西出来,放到餐桌上。

两人坐成一个拐角,张鹤年剥鸡蛋的动作很笨拙,热腾腾的鸡蛋剥的跟月球表面似的。高杨简直要看不过去,好在桌上本来有四个鸡蛋,起身把剩下的三个过了一遍冷水,过来帮他剥了两个,放到盘子里。

她剥的鸡蛋表面嫩的如同少女的皮肤。

“吃吧,鸡蛋要过凉水剥才会比较容易。”高杨道。

张鹤年看着自己手中那个蛋白如同月球表面的鸡蛋,没了胃口,放回盘子里,拿起高杨剥好的鸡蛋。

“你不吃?”他看高杨就着菜喝粥,不吃主食。

“不习惯。”高杨道。

从前她就习惯以减肥怕胖的名义把自己的一部分食物让给孙向晚,即便是这样,孙向晚只纵向生长,横向越来越瘦。

时间一久,高杨自己也就不怎么吃鸡蛋了。孙向晚负责动脑,她负责动手,两人相得益彰。动脑的人应该多补补,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

张鹤年动作顿了一下,略一思忖便明白她这习惯是怎么来的,轻轻一笑。

饭后,高杨搭张鹤年的顺风车去公司,快到公司车库时张鹤年问她:“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个人带?”

“嗯?”高杨正在解安全带,闻言动作一滞。

“我是指新人,”张鹤年道,“这批新人集训结束,你确定了要继续带之前那个人吗?”

“带吧,不都签了么。”高杨笑道。

“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张鹤年看着她的眼睛,“别人都没有的机会。”

“没什么好反悔的,我以前也是看一眼就定下来。”高杨道,“我一贯运气比较好,这次也直接压在他身上,压了筹码,输赢自负。”

“祝你好运。”张鹤年深深看了她一眼。

“谢谢。”

今天白莳从集训班出来,看到高杨的那一刻简直要眼泪汪汪,“姐,我快苦逼成一只汪了!十大酷刑啊这是,惨无人道!”

他控诉老师们地狱般的折磨,高杨只能拍拍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卖身契都签下了,不能反悔。”

“呜……”白莳无力的把脑袋趴在桌上。

“你难道没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吗?”高杨一本正经的问,“诸如你学到了什么之类的,把感受告诉我一下?我接到老师对你的评价,唔……”

她欲言又止,眉头紧锁的样子把白莳登时吓了一跳,原本气息奄奄的趴在桌子上立刻变得生龙活虎,“老师说我坏话了?不会吧,明明课上还夸我有天赋呢,我挺喜欢他们的,收获不少东西,这行业比我想的有意思多了。”

高杨笑了,将这段时间从导演那里磨来的试镜机会列到表格上,虽然知道基本都是看在张鹤年的面上卖她一个人情,但也算有了个好的开端:“我喜欢你这股干劲,来,这是我们过年的行程。”

“啊?”白莳看到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头皮发麻,“我以为还能休息一段时间呢,不是要过年了吗?”

“艺人是个没有假期的行业,服务业,微笑,懂吗?”高杨过去把他的背拍直,“你小子,不要让我的赌注付之东流啊。”

“赌注?”白莳不解,“什么赌?”

“我和张总打过一个赌,说你他日必成大器。”高杨道,“所以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否则我会血本无归的。”

白莳顿时紧张起来,“赌注?老天,姐,我现在腿软了……”

“你是我吃饭的家伙,腿软什么,又不是让你去陪富婆。”高杨翻了个白眼,食指戳到他眉心,让他慢慢把头抬起来,“我未来的天王巨星,现在,去攻克第一个角色吧——它只是个配角。”

白莳倒抽一口气,食中二指并住擦过太阳穴:“保证完成任务,领导!”

他刚才虽然满嘴跑火车,眼睛中却洋溢着自信的光彩。

高杨觉得她没看错人。

高杨给白莳选的这个剧本是个末世题材的电视剧,在选材上很有风险,国内审核政策缩紧后,这种剧不知道能不能过审。但剧本实在是好,编剧功力过关,剧情高|潮迭起,人物闪烁着独特的光彩,高杨舍不得。

网上对于玛雅预言众说纷纭,颇有末日狂欢的意味。过去几年国外关于这种题材的电影电视剧简直不要更多,自然灾难性质的《2012》,丧尸性质的《生化危机》,另类寓意的《我是传奇》,《末日危途》《黑客帝国》系列,要么让人肾上腺激素激增,或者让人大脑激烈运作,都是及其成功的案例。

国内没有先河,如果是其他人来拍,高杨估计还不会太动心,因为运作能力稍弱,拍出来基本也是压仓的命运,但这个项目出自东影,高杨现在只担心以白莳拿不到这个角色。

东影的电视剧基本以主旋律出名,运作能力一流,对编剧的要求也近乎严苛,比起草台班子组队刷人气赚粉丝钱的人来说,东影好歹有点追求,还能好好拍电视剧。

还有一点,东影家的电视剧更多启用的是传统演员,台词功底和表演功力都是一流的,白莳如果能成功进组,学到的东西比集训会更多,对他戏路扩张是非常有好处的。的确一开始拍偶像剧会吸粉,刷白莳那张别具一格的脸,在网上塑造白面小生的形象,他本身性格讨喜,本子接的对电视剧上的平台好,之后一炮而红不是问题。

这也是大多数人走的路。

但周围的环境是什么样,人就容易成为什么样的人,周围是老戏骨,那么在一开始就会是非常肥沃的土壤,以后也不容易被人带跑,转型的时候不会艰难。不过这条路需要非常难得住寂寞。

高杨就这个问题和白莳坐下来谈论一番,她实在是用心良苦。

环境浮躁,高杨自己也担心有迷失的一天,毕竟大环境如此,当看到自己付出的更多更有天赋却混的不如一个逊色于自己的人,开始觉得还好,一天两天可以,一月两月能忍,一年两年呢,三年五载呢?

张爱玲的话言犹在耳:成名要趁早,然而这份早,伤了多少仲永?

白莳对她倒是放心的很:“姐,你都想好了,就不用问我了,我都听你的呗。”

高杨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要被压塌了:“你别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仔细想想这条路,如果走上了就不能叫苦,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

白莳眨眨眼睛,猴儿一样的跌坐在高杨身旁的沙发上,他腿太长,此刻折起来简直要捅着自己的脖子,只好把手放在膝盖上垫着,眼巴巴的看着高杨:“姐,你可不能半路把我扔下啊。”

“说什么呢。”高杨失笑。

“什么叫不能陪我一辈子,我以后可要赖上你的。”白莳认真道。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等哪天我能力不足以把你推向更高的地方时,你会自然而然的离开。”高杨看着手中的计划表,头也不抬的说。

“不会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不会忘记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伸手捞了我一把的。”白莳一字一句道,“我妈还活着的时候对我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不管以后我是出息了还是没出息,都得赖着你,有钱大家赚,没钱一起喝西北风,再困难也不会有以前难嘛,大老板要是因为你不赚钱开了你,我去出卖-色-相……”

“满嘴跑火车!”高杨伸手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太阳穴,心中觉得温暖,不再多话,心中却明白“以后”二字从来最虚无缥缈,再坚定的信念再深刻的眷恋,都终究抵不过时间。

她不再多想,斗志昂扬的准备下一场战役。

这部剧拼人脉、拼后台,在这两者相当的情况下就要拼实力,就像一场拳击赛,只有重量级旗鼓相当的人才能同台竞技,高杨现在要做的,就是免去前两项的忧虑,让白莳不至于在最开始就被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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