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素芳院里伺候的人不多,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许多个侍卫也都帮着朱大夫煎药、端水侍候在里屋,到了晚间,素芳院小厨房里升起烟火,才堪堪笼住一院子的喧闹。
大太太吴氏站在院门口张望了许久,尽管四周看不见侍卫踪影,也不敢随意近身,白日里,郡主被围在春晖堂里不得自由,几个侍卫当下从廊檐上翻身而下,就近刺伤了几个小厮,吓得老太太三魂七魄都乱了,这才放人,如今还由着他们在素芳院住下,一来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去,二来此时还想将郡主这尊大佛请出去,怕是难了,纵然搭上了二房子嗣一条性命,也无济于事。
站了一会儿,腿都酸了,尚不见院门打开,吴氏正欲走时,便见出来一人,吴氏一眼就认出来,咬了咬牙,上前拦住人,笑道:“青萦姑娘。”
青萦瞥了一眼大太太吴氏同她的婢女云樱,并不与她虚与委蛇,讥讽道:“大太太可是来寻郡主的?”未待吴氏回答,青萦又道:“巧了,我们郡主走时也说您一定会来寻她,奴婢还不信,不信您还能有这个脸皮来见郡主!”
吴氏一张笑容僵在脸上,话也不知该如何说起,打眼便见青萦身后来了一位脊背微驼的妇人,她忙笑道:“吴嫂子,你可来了,你瞧青萦这个丫头,几年不见,口齿伶俐起来,连我都招架不住呢。”
来人正是青萦的娘亲,郡主的乳母,青萦看见母亲出来,手中还拿着自己的钱袋子,才发觉自己出来买药,着急忙慌地倒把钱袋子忘了,转身迎上去,搀扶住母亲,却发现母亲看着吴氏眼中满是恐慌,青萦心中恨恨,也只能怨自家和吴氏是同族,是吴氏在她家落魄时收留,大恩在前,如何只能报怨?
吴嫂子握住青萦的手,颤声道:“你快去买药吧。”
青萦有些担忧地看着母亲,虽然不知晓她随郡主去琅琊这几年,母亲受了何等煎熬,单看身形,连背都驼了,想必是吴氏故意让母亲去做些粗重活,才几年,便成了这副老妪模样,犹豫着不肯走,吴嫂子给了她一个眼神,安慰她无事,青萦这才放手走了。
云樱扶着吴氏近前一步,吴氏笑道:“郡主是个孝顺孩子,吴嫂子以后可有福气了。”
吴凝颇为欣慰地笑了笑,伸手捏了捏腰身,总算能直起来些,道:“承太太吉言,在此先谢过太太留妾身一条贱命。”
吴氏面上尴尬,她敢将吴凝留在府中日日折磨,便是笃定李疏这个窝囊郡主不会再回刘府,若早知今日,她当初就该让吴凝死得痛快些,如今只能赔笑道:“您是郡主的乳母,郡主都礼待您,我等怎敢不敬,嫂子可不要记恨当年事,那时将您挪去作粗活,是老太太和二爷的意思,”说着吴氏拉着吴凝的手,又道:“本来当时二爷不止这个意思,还是我念着你我二人同族,这才有了今日您与郡主重逢之日,这个家里,还是你我有着同样的姓氏,同样的祖宗渊源,说到底,还是你我二人近些,嫂子说呢?”
吴凝不懂声色地将手撤回来,并不承情,只毕恭毕敬地对吴氏福身行礼,道:“太太言重,谁家都有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难道还要全认了不可?妾身知晓您是来寻郡主的,郡主已然留了话给您,说是,若您来了,寻不见她,便往春华院去。”
吴氏见她早已没了交好之心,心中难免有些惴惴,打问道:“郡主怎知我会来?”
吴凝转身欲走,听闻她言,回首冷笑道:“太太有玲珑心思,也不想想从前是跟在谁身边学的?”
吴凝一张脸原本保养得宜,才不过经了三四年风霜,便同换了一张脸似的,那抹笑容,似有嘲讽,似有怨恨,眼神更是轻蔑至极,吴氏结舌,想起从前长公主如何提点她说话、行事,不由一阵寒噤。
白氏失子,春华院里本该一片痛哭之声,待吴氏到了院门口,陡然发觉这院子静得可怕,门口也无人上值,她轻声移步院中,庭灯只亮了三四盏,今晚乌云遮月,不可得见天光,院中更加昏暗,她不得不走近了,却仍然无人上前询问,素日里白氏所居的堂屋也没有亮灯,只刘祎的书房有些光亮,吴氏轻手轻脚上了书房门口的石阶,猫着身子走到窗口檐下,身后的云樱突然拽了她一把,吴氏心中咯噔一跳,抬头见四周并无他人,皱着眉头推开了云樱,气道:“做什么!”
云樱小声道:“郡主在里面!”
吴氏抬头看向书房里面,果见一梳着高髻的女子模样,吴氏示意云樱噤声,听着里面的动静。
屋中一应物什,同她走时没什么分别,只不过那尊宝瓶,天下再也寻不见第二件,当年用来砸伤她的腿脚的梨花木椅,如今也都修好了,李疏坐在雕花椅上,小口抿了茶水,见端坐在书案后的男人还是一副哀痛神情,薄唇轻笑,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扔在书案上,遮住了刘祎看向画卷时痴缠缱绻,恋恋难忘的目光。
李疏一字一句,缓缓道:“若我不曾归来,你真的会把成儿送到西北边地,冯延贵身边吗?”
刘祎拿起信封,将一角放到灯烛上,原本只够照亮屋室的羸弱烛火,突然高烧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待烧尽了,几句文字成灰,落在地上,刘祎脱力般瘫倒在椅子上,一手捏着眉心道:“我本以为你……不会回来。”
李疏从来都看不惯他这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十分做作,忍着声嘶力竭,道:“我只问你,当真会把成儿送去?”
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刘祎拿起画卷,挡着李疏逼问他的目光,颤声道:“成儿是我的儿子,我自然希望他前程似锦。”
李疏冷笑了两声,眉目愈发狠厉,不耐烦地起身来回踱步,道:“让我猜猜,让我想一想,你到底意欲何为?”刘祎不答话,李疏自顾自说着,“母亲去世后,是不是东宫冷落你了?连带着百官也不像从前那般奉承你,端王一向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自然不会在意你这等小官,百官们成党成派,却都不理会你,你定是想过,若能再寻一位靠山,也能保住刘府在京的位子,所以你不知从哪里得知冯延贵喜爱男|色……”
“别说了!住嘴!”刘祎突然打断,将手中画卷紧紧攥在手中,画中人的面颊变得扭曲皱褶。
李疏笑道:“为何不说?我说错了吗?”
刘祎堪堪站起身来,李疏看着他,再也不觉得他的身形那般伟岸,李疏又道:“刘大人也是好心思,向来都是女子以色侍人,却没人想过男子若有相貌,也可为一条捷径。”
刘祎手上无力,画卷发皱,他伸手磨平,却再也回不到当初模样,颤声道:“我只想看看你是否为了他回来,还是整个刘府在你眼中都毫无干系。”
李疏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怜悯道:“我若不回来,你最终还是会把成儿送去,不是吗?”
刘祎抬眸看了李疏一眼,再低头看向画中,无论画过多少遍,都不如活生生的面庞生的肖像,他无法作答,是源于嫉恨,源于刻毒,是他不配为人父的狭私阴暗,如何能将这片阴郁明明白白同她的女儿讲出来呢?
李疏抬手摁住了眼角,半晌方道:“我不知晓母亲究竟有没有倾心于你,但是母亲从来都恪守妻子人母的本分,我们姐弟三人的身世你不必至死介怀……”李疏顿了顿,哽咽道:“冯延贵犯得是叛国重罪,西北战事终了,届时必定株连甚广,你既然向冯延贵投诚,必定有把柄落在他手中,我现在还肯来见你,不是质问你,是为了成儿报你一脉亲情,刘府若得以保全,此后我姐弟三人便改宗换姓,不管你是否愿意,你都不得再过问。”
刘祎慢慢将画卷收起,再不看画中女子那双澄灵妙目,思量片刻,泪痕也干了,遂了无痕迹,笑道:“你不必再装模作样,你一早便是为了成儿来的,刘府若受牵连,你以为他能逃得过去?”
李疏摊手笑道:“可你现在只有这一条路。”
锦缎系住,收回匣中,东流水不休,爱恨转头空,这份璇玑巧思,他始终不得解,自河畔相遇,弱柳扶风中惊鸿一瞥,魂牵梦萦,辗转反侧,那是少年的旖旎心思,她过于完美,成婚生子,甚至能在朝中为他筹谋一二,他以为这便是岁月静好,天长日久,她依然是那样恬静的笑容,只是她病了,病中她终于忍不住唤了他人的名字“谢郎”。
镜花水月罢了,刘祎起身对李疏一拜道:“臣多谢郡主。”
李疏不愿再与他多言,起身便走,屋门开阖,秋风袭来,将刘祎发中白丝吹散,嘴角微抿,滚落的热泪又入肺腑,反复煎熬。
李疏站在阶上,手撑着梁柱,终忍不住落泪,吴氏站起身来,走到郡主身边,伸手扶住郡主。
李疏看了她一眼,由着她搀着自己出了春华院。
未及深秋,夜间已然凉了几分,李疏与吴氏走出春华院时,西风卷着落叶打在两人裙边,偶然吹散了天际乌云,皎洁月光将人影铺在路上,竹影纷纷,不及水中藻荇交横,原是无人打理的枝条,又怎会葱葱郁郁,偶有出挑,不过是挣扎生存,逃出这片天地,何曾还有半分君子气度?
行至一凉亭,二人端坐其中,云樱寻来了灯盏,呈放在石桌上,随后静立在亭外恭候。
李疏就着昏暗烛火打量她两眼,开口道:“大太太在屋外听得可真切?”
吴氏恍然回神,见郡主早就不哭了,才道:“妾身不明白郡主是何意思。”
李疏浅笑道:“大太太设下连环妙计,先抓住了白氏毒害茂儿的把柄,逼迫她不得不帮你毒杀成儿,此事结果不论成败,嫡出的成儿废了,白氏一脉的子嗣都无法再与你的孩子抗衡,你头顶着的庶出的名分也不再重要,老太太以后都要多多依靠大房,待来日分家时,自然是大房所得利益更多,以上种种算计,我自愧弗如,甘心作手中利刃,可是太太有没有想过,大厦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吴氏仿若大悟,惊道:“郡主是说冯氏一罪,有可能祸连刘府?”
李疏摇头道:“不是可能,是必定。”
吴氏思及郡主与二爷交谈言语,试探道:“那郡主的意思是……”
李疏叹气道:“边城守将叛变,这是大罪重罪,冯氏亲眷自不必说,陛下盛怒,株连之广,实非你我二人可以想见,你应当知晓,如今设法保住成儿,就算是保住刘府一门了。”
吴氏慌道:“这都是二爷一人所为吧,妾身与夫君皆不知……”
李疏听她要分辨,出口道:“你别忘了,他二人再不和睦,姓氏相同,同族同宗,陛下下旨斩首时,还要单独避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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