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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重叶更红》六 线断勾脱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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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菲如痴如醉般立在那儿,眼睁睁老人而去,竟连步儿都忘了迈,话也忘了说。这消息对她的打击太大,忘了女孩子的娇羞,忘了自己的身份,突然拉住田光的手,歇嘶底里地狂吼道:“太哥在那儿,我要见他,他不是坏人,不是特务,他是好人,是天下顶好顶好的好人!”

田光也被她真挚的情谊感动了,安慰说:“淑菲同志,冷静些,不要难过,他是误入歧途,很快就会真象大白,我引你先去见他。”

按田光想,有老人的开导,把淑菲引去,自己先离开,一来让这对患难的恋人倾吐别离之情,淑菲再进行一番教育,铁石心肠也会熔化,王太的问题已是水到渠成。不料,田光引着淑菲走进王太住地时,使他大吃一惊,竟口鼻出血,躺在地上,两手挖进砖缝里,人事不省。

淑菲见状,喊了声:“太哥!”冲上去把他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王太面色青灰,双目紧闭,气如游丝。田光先是一愣,以为自杀身亡。但一眼晃见了地上的馍块,怀疑是服毒所至,急奔去找人抢救。

屋里,淑菲使劲摇晃着王太的头:“太哥,你、你醒醒、我是你妹子,我是淑菲呀,你……睁睁眼。”

王太的脑子似还清醒,听了淑菲的名子,身子微微颤动了下,慢慢,强睁了下失神的眼,怔怔的看了阵,声音微弱地:“小妹,你……真是我的小妹?”

“是,是哟,太哥。”淑菲两行热泪滴在王太干瘦蜡黄的脸上:“我是你的淑菲。”

“你……没死?”

“没、没有。”淑菲的感情再也收不住:“两年了,我时刻在想你、等你,今天咱到一块了,再不分离。”

王太那双失神的眼,恍惚中,似乎看见了淑菲那熟悉的脸,欣喜而又惭愧地闭上了眼,“可、可我,我对不住你,也对不起生我养我的老人,我、我走错了道。”

“不。”淑菲感情冲动地:“你会走过来的,我、我不嫌弃你……”

王太死灰般脸上,绽出了笑容。手似乎在摸索着,淑菲会意,忙攥住他冰凉的手,攥得那样紧,那样牢,生怕他离她而去。这有力的手,表露了淑菲坚贞不渝,一往深情,瞬时传遍全身。他的脸平静了,微弱地:“可,一切都晚了,你……不要难过……把、把我,忘了吧。”说罢,身子颤动了下,一口殷红的血从嘴里流出来。

淑菲见状,大惊失色,想起田光的交待,泣不成声地摇晃着他的头:“太哥,你、你不能……你,还有啥要说的?”

“杨、杨老头,是、是敌特……”

刘栋、岳萍、田光带着几名医生冲进来时,随着淑菲撕心裂胆的惨叫,王太死了。

经化验,确系服毒暴卒。而毒品,就在馍头里。

“难道那个老婆子真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淑菲一百个不相信,“两年不见,她……会变了?”

她迷惘,可事实摆在面前。

她的心乱了。

“捉她去!”田光与市局联系后,马上分头追去。一直追到临河镇,并无老人踪影。

“逃跑了,她竟是特务?”市局及刘栋、田光、岳萍和临河镇干部作着各种分析、判断,认为上述两点均难成立,怀疑有第三者插手。

这第三者又是谁?直到第二天,才在汇江河畔的枯草丛中,现了老人的尸体,是被匕刺死的。

那么,敌人是怎样迅接近了王太母?用啥法把她骗去的?

案情就象这汇江的局势,叠岩起伏,切不断,理还乱。

胡森接受了杨万利指示,陈寿延提供给了他医院房间、负责的人员后,直奔临河镇。

当听到王太母还活着,按陈寿延授意,假称王太拜把兄弟,把王太被捕捅给了老人。

两年未得儿子音信,听了这意外消息,又喜又惊,又急又气,热泪随着一种悲怆的神色流下来,忙问胡森:“他兄弟,太儿是因啥吃官司?”

胡森假惺惺长叹一声:“听说是给彰州敌人办事,唉,看我那兄弟,不会是那号人。”

“是阿。”老人不相信地:“他恨死了那些恶霸还乡团。”

老人的话在胡森听来十分刺耳,心里骂了句:“好个老东西,死到临头,还不知趣。”压着火儿说:“大娘,可千万别露口风是我说的,为了兄弟情谊,我是破上身家性命来的。”

“他兄弟,这你就放心,不会连累你。”老人十分惦念儿子,“不知在里边受了治没有。”

胡森两只獾眼眨巴着,虚胖囊囊的脸一拉:“你想想,听说头都被打破了,伤势要轻,还能把他转到医院里?唉,又疼又饿,不知折磨成啥样哩。”

“那,我得去瞧瞧。”老人慌了神,在屋里打了个转:“唉,家里啥也不现成。”

这里刚解放,土改还没顾揭盖儿,天灾加战乱,老百姓生活还很苦,三间破草屋,盆盆罐罐尽是些粗糠烂菜。胡森看在眼里,暗自一笑:“陈公真乃料事如神。”“大娘,咱也不是外人,当年我没少沾了太弟的光,家里还有几升面,回去叫他嫂蒸几个馍,先带去看看再说,天不早了,我回去准备下。”约定了时间、地点,移动起油篓身子就走。

“看,连口水也没喝。”老人无限感激地道着谢,把他送出村口。

老人一夜未眠,心被复杂的感情交织着,是甜是苦、是酸是辣?也许都有。他想的很多,也想得很远,因没能保护住淑菲,好端端个姑娘,挑上灯笼也难寻呀!却被恶霸活活逼死。她痛不欲生,把王太拾来的那双鞋,贴到胸口,放在心上,一遍又一遍地轻呼着淑菲的名子:“孩子,大妈对不住你呀,年轻轻的,就走到黄泉路上,老天为啥不长眼,让我老婆子代替……”她哭啊哭,哭干了泪,哭花了眼,多少个夜晚,孤独地坐在汇江河畔,怔怔地,一双昏花的老眼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一动也不动,一坐就是半夜。是盼着淑菲能突然从水中冒出来?是冀希淑菲出现在汇江河畔?不,她清楚,人死不能复生。但好象只有在这儿坐半夜,单影守孤魂,才能减轻自己罪过,多少得到些慰藉。有时,见淑菲盈盈走来,高兴得她满眼含泪地抖索着干柴似的手去拉,倏忽不见了,醒来原是南柯一梦。她的心死了,麻木了,村邻们来家,痴呆呆的,连声招呼都不知道打。

不久,更大的灾难又落到身上,王太烧了贾家宅院,去向不明,三亩薄田被收,家又劫如洗,并派人四处捉拿儿子。她想儿子,又怕儿子回来,就这么苦撑苦熬,度着辛酸的时日……

两年来,她日日盼,夜夜想,社会几经变故,日本走了国民党来,整个世道鸡飞狗跳,乱乱嘈嘈的不安宁,恶人还是那么凶,穷人还是那么苦,没有出头之日。儿子是否还在人间?夜里一声风吹树晃,都要把耳朵贴到破窗纸上听半夜。然而,一次次失望了,盼望儿子的心化为灰烬。

解放了,贾仁跑了,人们敲锣打鼓满街满巷庆贺时,心里又燃起儿子生还的欲念:‘现在回来,再没人敢欺侮了’她拄着棍子,四处打听,逢人就寻,遇人便问,然石沉大海,连一星影儿都没有。她终于死了这个念头,拿了叠黄纸到汇江河边烧化后,痛痛地、放声地哭了一场,抒着心中的郁闷。

然而,在她绝望之际,却送来这样一个消息,心里说不出是股啥滋味,脸上纹理更深了,象是嘴嚼隐疼,又象是在凄楚地微笑,鸡叫头遍就上了路。

夜,漆黑,星星全被灰白的云天隐没,天阴地暗,疾风呼啸,北国寒风阵阵,一身破衣鼓鼓的,灌满了风。为了儿子,她恨不得一步跨到,拐着双小脚,坷坷绊绊地走着,天刚亮,就在约定的地点见了胡森,十分感激地叫了声:“他兄弟。”就语不成声。

胡森把馍塞到她那破布包里,安置说:“大娘,千万要交给太弟,只怕转来转去到不了他手里。有救的话,甭久停,赶回去叫村干部帮个腔,咱家是穷人,有村干部垫句话,兴许能早日出来。”说着,走着,胡森见离城不远,把汇江医院地址及田光的名子说给他,买了张公共车票安置她上了车:“我等你,天晚了,也好送一程”……

老人从医院出来,做梦也没想到淑菲还在人间,并且还是这儿的医生,出脱得更俊俏了,对她母子一往深情。两年的熬煎与痛苦,她那一声儿大妈,被驱得烟消云散,立时身轻气爽,活脱脱变了个人,象一下年轻了许多。她计算着,到家不过三更天,干部兴许睡不了。早告诉他们,好早一块进城保他回家,又有淑菲在里边,准没事儿。走着,想着,‘有人民政府在,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人常说,福不双至,我这可是双喜临门哟!’脸不觉笑了,笑得那么舒心,‘太儿一出来,就送他参军,去打反动派,捉拿贾仁那伙吃人的狼。然后,然后……让两个孩子完婚……再往后,再往后,我在家抱娃娃……’她想着,不觉笑出声儿:‘真是因祸得福呀,要不,去哪寻他呢?’用手拎了拎散乱到前额的一缕银丝,两腿生风地走着,蹬上了出城的汽车。

她下车不久,就见胡森从斜刺里走出,东张西望了阵,象没看见她似的。她上去拉住胡森的手:“他兄弟,太儿看来没事,如今政府不比从前,和和气气的……”

胡森没容她絮絮叨叨说完,两只小獾眼瞪得溜园,迫不急待地问:“那馍……?”

“硬叫我逼着吃了个。”老人说着,又感激地:“多亏了你,唉,也是他嫂贤慧。”

胡森一听吃了馍,不敢久留:“大娘,他嫂想叫你到家歇歇脚。”

“不啦。”老人救儿心切,归心似箭。

胡森急了:“大娘,他嫂这点心意……况又是顺路,反正我还去送你呢。”眨巴着双小眼,几乎在祈求。

老人犹豫了:“咋好负人家一片心?”很难为情地:“那就打扰他嫂子了,这叫我咋报答呢。”

“别见外。”胡森满脸高兴:“说那里话,不和我的事一样。”领着老人朝豫先筹划的地点走去。

寒风阵阵,横扫着地上枯叶,戏弄着两人的衣襟,空中无飞鸟,地上没行人,田野一片死寂。

走了一程,灰白的云天暗了下来,还看不到村庄,望不见炊烟,她拖着双乏困的腿,气喘嘘嘘,再移不动步儿。

“快到了。”胡森不断用这句话引诱着,她昏昏沉沉,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开始还有曲溜拐弯小路,走到后来,尽是枯草野蒿,心里正纳闷,忽听“呼呼”风响,抬头看时,眼前是水翻浪滚的汇江河,心里一阵悚。却听胡森说:“下坝就到了。”

坝下面,大河边,秃柳败枝,杂草干枯,腐叶沾衣,荒草没膝,无路可走。水不时涌起白色大浪,拍打和浸蚀着两边的土坝。疲乏、晕眩、饥饿、干渴搅在一起,头昏耳鸣,眼黑心跳,直想呕吐。这大概是那口馍的反应――那里舍得吃,仅仅一口,便全给了儿子。两脚埋在枯草里,拔不动,拖不开。

胡森站下来,很轻地说了声:“你看,到了。”

“在那儿……”掂起双小脚仰头看时,胡森虚胖囊囊的脸一缩,两只獾眼一眨巴,“嗖”地从腰里抽出柄锋利的匕,寒光一闪,照后心窝猛刺进去。

她一声没喊出,就倒在草堆里。

胡森又照胸连刺三刀,见确已死了,狠狠踢了一脚:“记住,明年此时是你的周年,找你儿子去吧。”看看没人,抹了把满脸臭汗,一猫腰窜上河坝,向杨万利报功去了。

天黑风高,荒草呜呜,汇江河出如泣如诉的哀鸣。

刚到手的线,就被滑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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