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在这一刻熄灭。随着最后的光芒消失，房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因为断了光源，哈迪斯好看的面容在一个照面之间变为漆黑的混沌。

是烛火的问题，还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艾莎想。她动了动身体，想要证实她是不是还活着。身下是结实的臂弯，她觉得自己正陷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像落入可以呼吸的水，四周是与身体相近的温度。

“我是哈迪斯。”她听见怀抱的主人说。随即，四周燃起了幽蓝色的星火，映出了哈迪斯棱角分明的轮廓。

数十个跃动的光点在房间里无规律地游荡，照亮书架，床铺和桌案。像温和的萤火虫。它们是火，却不会燃烧，遇见任何实体的物质会自然地穿过。仿佛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照明。

艾莎迟缓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游走的蓝色星火。微小的光源透过她的指尖，没有留下丝毫的触感，却因为力道没掌握好，她的手碰到了哈迪斯的脸颊。

“你就是哈迪斯？”艾莎缩回手，借助火光凝望这个男人。之前，他只存在于她的日记当中，她没心思去想他的真正身份，只当他是个说话的朋友。如今，弥留之际，可以一问了。

哈迪斯轻轻叹气，握住艾莎的手，起身将她放在床上。就同年龄的人类女孩而言，她的身子很轻，显出略微病态的柔弱。他看了她八年，知道这份柔弱是哪来的。常年呆在地下室，吃得又少，没有机会去室外运动，她就像一株病泱泱的树苗，脆弱得不堪一击。

任她日后会变成叱诧风云的冰雪女王，在这最容易夭折的年龄，她仍是一个幼弱的孩子，一头颤颤巍巍的幼兽。

翻身上床，他用自己的身体裹住她，“嗯，同时，我也是冥王。”

有一小阵的安静，随后是艾莎空灵的声音。

“那么，我今天会死么？”她问。

“不会，不过快了。”哈迪斯的双臂收紧，“需要我现在就带你走么？”

她抬头望他，“如果那样，我可以见到安娜么？”

“她被人救了，没有生命危险。”哈迪斯说。

艾莎闭上眼睛，重新将头埋进哈迪斯的怀里。“那么，不了。“

真是谢天谢地，安娜没事。这是艾莎现在唯一的想法。

“不再考虑一下么。”哈迪斯抚摸艾莎的背，“活下去可能会很累，有些结果是你无法接受的。“

感觉到怀里的人在摇头，冥王没有继续说下去。

屋外的雪继续下，不过已经小了许多。

“陪我聊聊天吧。“艾莎无力地窝在哈迪斯的怀里问，她现在的意识不太清醒，但是她不甘心就这样睡过去。“你是冥王？怎么和书中说的不一样。希腊神话和圣经里都有关于神明的记载，你到底是哪一个？”

“这些记载都不全面，不过它们都是在叙述同样的故事。“哈迪斯解释，“就像一个硬币有两面，它们各看到了一面，而每一面都是这枚硬币本身。不过希腊神话里面的更贴切一些”

艾莎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听见了他说的话，过了一会儿，又问，“作为冥王，你又是做什么的，审判死者，掌管地狱么？”

好久没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哈迪斯还记得上次解答这些问题是什么时候，美丽的少女坐在草地上，食指轻点，自地上长出一朵紫色的花，她说，要是他交代冥王的每日工作，她就把这朵花送给他。

那真是一段不美好的回忆，哈迪斯想。不过他仍然用低沉的嗓音回答了艾莎的问题，“我的工作啊，就是理解死者，给予他们最后的安宁。”

“成败荣誉是人间的事，在亡灵脱离躯壳后，这些便是无需回首过去。亡灵一生经历的挫败、死亡时的痛苦、对命运的不甘都需要别人安抚。”

“其实没有所谓的地狱天堂。人生冗长而艰难，每个灵魂都有被理解和宽恕的权利。我便是负责这项任务的神。在死者逝去之后，我将对他说，没事了，你已经做得很好。”

“是不是很无聊？”哈迪斯用手拂过女孩金色的长发，

“不。相反，我很喜欢。”艾莎深吸一口气，她对这个莫名其妙闯入她生活的神明朋友多了一丝好感，“很公平的世界，很善良的哈迪斯。”

九岁女孩的音色配上深沉的语气，仿佛天籁。

“可是，这对我却很不公平呢。”哈迪斯失笑，宠溺地看着怀里的孩子，“死去的亡灵，都经历过漫长的一生和死亡的阵痛，它们注定不再鲜活，富有生气，但只有这样的灵魂才能进入我的世界。”

“所以冥府注定沉暗和沉重，可惜的是，我偏偏喜欢灵动真实的东西。”哈迪斯继续说。

“你不是冥王么？”艾莎疑惑地问。

“个人兴趣，和身份无关。”哈迪斯调皮地一笑，“说起来真是不公平呢。我的兄弟们统治着蓝天和大海，目睹人类最光辉的生命进程和他们富含创造力的岁月，并且光荣地统治他们。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被他们占了。”

“我却只能在灵魂燃尽时收容他们，不过也只有我的性格适合干这样的活儿。”说道这里，哈迪斯有些无奈。

艾莎静静听着，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多了，也不知眼前这个冥界之主对她施了什么魔法。原先的迷离和不适转化成普通的疲惫，她感到眼皮在打架。尽力提起精神，她回想哈迪斯的话，问他：“你不能呆在人间么，如果你喜欢的话。就像现在。”

“不能，神明之间有自己的约定，我只有在需要时才可以到人间。”哈迪斯回答，“而且我也无法将喜欢的事物带回冥府。有一次我把一个姑娘抢回了家。”

艾莎清醒了些，听哈迪斯这么说，顿时来了兴趣，“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迎来的是一阵苦笑。

“当时我还年轻，起码对于一个神来说是那样的。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她只属于人间。”哈迪斯的眸子暗淡下来，“把任何东西强行带入我那个没有色彩的家，都会变成她现在的样子吧。”

“什么样子？”问题脱口而出，但下一刻艾莎就后悔了。她不该揭哈迪斯的伤疤。

“一座雕像。”哈迪斯简短地概括，“冷漠，冰凉。”

这次之后，房间里又迎来了长久的沉默。他抱着她，不乱动也不说话。像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地下室的冰凌逐渐消失，温度从刺骨的寒冷回升为正常的温度。艾莎想说什么，可找不到话题，而且她的确是困了，合上眼皮想要入睡。

希望一觉醒来，可以得到安娜平安无事的消息。

至于哈迪斯……

“我们是朋友么？”睡前，艾莎问。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哈迪斯吻她的眉毛。“睡吧，公主殿下。倘若你还想见我，尽管默念召唤我的咒语。我将它们写在了你的日记本上。”

他没有得到回应，躺在臂弯之中的女孩已然入睡。优美的睡容堪比任何一个精致的人偶，却比人偶更加摄人心魄。

“抱歉了，我得离开这里了，你应该和我离开，因为你的命运已被众神改动。”哈迪斯轻轻抚了抚艾莎的额头，“不过也许这样，才是最稳妥的方式…”

又是一个千年，他想。

这次，或许会不一样吧。

他起身，退得很远，收了满屋的蓝色星火，让自己置身于幽暗之中。

屋外，风雪止息。

“如果你告诉我冥王的日常工作，我就把这朵花送给你。”

“既然小姐这么好奇，为何不亲自去看一看呢？”

“不错的注意。”

“其实我要的不止是这花，还有你。”

还有你……

他脑海中满是时光的回响。

远远逝去的春之音乐，翱翔于冬间，寻求它的旧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