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扬记得自己当时惊愕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可陶桓却对他轻笑了笑。

“我以为你担心我母亲为难你，却是不敢到陶苑里来了。”陶桓将埋在枕下的脸稍稍抬起，便因此牵动伤口，他却连眉毛都不曾拧动下……

高扬听着陶桓那沉凝的嗓音，心下觉着十分歉疚，低眉道：“这件事都怪我，你说我好端端地拉着你去野山林里做什么？若一早就依着你母亲的心思……”

高扬抿唇轻顿住了话音。

“怎么，见我被打，你这立场竟是说变就变的？”陶桓失笑，“你莫想着是我帮你顶了雷，就算咱们此番不是去野山林里行猎，却怎么也不会去白麓书院的。”

“你还在与你母亲犟着？”高扬脸色微微一滞，定眼朝陶桓看去……

陶桓透白色的脸上不住地渗出层层汗液，失了血色的嘴唇轻扯出一丝苦笑，“高扬，你知道的，我这哪里是存意与我母亲犟？”

高扬闻言不禁沉默下来。

陶桓的家事他是清楚的。也是，有着那样一个声名遍传的父亲，陶母对桓弟的要求怎会放低了去？

便求着光耀门楣，又或是令临安城里的贵人收回对陶桓父亲泣血而亡的唏嘘目光，盛氏所施加在陶桓身上的压力只会愈发繁重。

高扬缓步走至榻边，拿过那块耽放在铜盆上的毛巾递与陶桓，并道：“可你这般，会让你母亲觉着你无心考学。”

“我确实还没有下定决心啊。”陶桓眸光微沉，就着毛巾擦过脸上汗液后，却是轻笑道：“自我父亲去世后，我母亲便似入了魔怔一般，将我逼得更紧了。”

“那样的寄念与心冀，直将我置到了家父的阴影之下。若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也不曾受到父亲亲自教导……”

陶桓从鼻腔里发出一道哼笑声，心下却又觉着这样的假设实在无益，便停了话音。

“其实去了白麓书院也好，离了陶苑，也省得你母亲紧盯着你。”高扬耸了耸肩，挑眉笑道：“而且我也有了个伴不是？”

陶桓无奈叹笑，心下对高扬这不拘束缚的性子可算是羡慕得紧了……他径将手里的湿毛巾往高扬身上扔去，笑骂道：“滚开！”

“我母亲要是知道你是这么劝我去白麓书院的，回头可不得找你算账！”陶桓斜瞥了眼高扬衣襟处所留下的那团明显的水痕，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笑容。

“嘶……”

仓措接下毛巾的高扬，没想陶桓这一动劲便牵扯到了受伤的肩背，他微滞的瞪眼转而染上一股促狭之色，“啧啧”叹道：“呵，都这当口了，你还有心思细究这些？”

“我要是没有应下你母亲的嘱托，你觉着她肯让我见你？”

高扬努了努嘴，凑身近看了眼陶桓的伤势，却是敛了面上笑意，疑问道：“我说你这伤背竟都不涂些药的？”

“伤药被我母亲让人拿走了。”陶桓以一种极为平淡的嗓音说道。

且瞧得高扬的眉毛愈皱愈紧，陶桓淡声一笑，探手将床头的一空小木格子打开来，拿了一个玉瓷瓶递给高扬。

高扬白眼一翻，却还是笑眯眯地将瓷瓶接过，朝陶桓竖了个大拇指，道：“可真有你的！我就说你不会傻到自虐……”

“这是给小曼的。还得麻烦你往李家村里走一趟，帮我带给她。”

高扬面色倏然凝住，忙又拉开余下的几个小木格子，问道：“那你的伤药呢？”

“都让人收走了。”陶桓的眸底掩映着一股复杂的情绪，缓声说道：“小曼这瓶是我让书童私自藏的，便一直等着你来……”

“至于我的伤，你不必担心，回去后也不要同师父师母多提。我母亲不至于狠到那份上，便等她心软了，我才有同她‘谈判’的机会。”

“有的事，我心下是否情愿仅在其次，我只担心我母亲在局面未清时便已下定心思，毫不顾忌我会步上我父亲的后尘。”

……

斜目瞥过李小曼手中那只泛着莹润光色的小瓷瓶，高扬不禁回念起陶桓话音里的那丝艰涩感来……

渐的，连他自己也觉着心头一阵苦闷。

“桓弟显然不曾意识到他在这小丫头身上花了多少心思，然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大的妨碍却还是陶母。”高扬心下暗暗想着，然他就不是一个惯常去堆积情绪的人……

挑了挑眉，高扬转而轻掀了下唇角，眸底轻泛起一抹明亮的笑意来，“倒看桓弟日后怎么办好这事儿……”

“对了，你们村里那李大闯的事，已经传到陶苑去了。”高扬眯笑着眼，接着说道：“陶桓让我告诉你一声的是，你们村里的新里正竟寻了由头，与县里的差役一同去了陶苑。”

“去了陶苑？”李小曼收回几分神来，既讶于陶家村取了这样一个别致的名，也奇怪李长田去陶家村的缘由，不禁疑问出声。

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李长田这般原是想在陶家人跟前露露脸罢……而其目的，便是为了接替过李大闯帮陶家看护山林的差事。

“长田叔也是心思活络……”

李小曼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他已当上里正，看护山林的差事若再由他家担着，难保惹眼了，村里人不会说闲话。可这种事谁说得清楚呢？”

“之前何家人担里正之职，李大闯负责看护山林，两相分隔了，却还是免不了沆瀣一气。若长田叔秉持公正，即便自家里得几分益处，那也是情理当中的事。”

李小曼轻轻抿唇，接着道：“而且陶家人应当能考虑到，若入冬后朝州府中的饥荒大肆蔓延开来，四窜的流民且不提说，拖罗河这上下游的贫户怕也会偷偷摸摸地溜进陶家山林里为非作歹。”

“野物被猎并不算什么，而若是如紫檀等一些珍贵的木材被人偷伐，甚至说族里的坟场引来盗墓贼，那可就不好说了……可见这关口上，由长田叔接过这差事，当是合适不过了，而他也会更尽心。”

高扬闻言连连点头，而眸底不禁浮起一抹激赏之色，笑道：“你心思也很活络……”

“倒难怪桓弟对你上心了。”高扬在心里补充了那么一句，接着展眉说道：“但李长田这事，总要防着些的。日子久了，难保人心不变……”

李小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叹声道：“经了李大闯这事，陶家人定会多几分考量……毕竟陶家人的坟山就在这湾子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