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沅警惕地转过身,看到两个形状奇特、一黑一白的怪物,吓了一跳。
“喂。过来一下。”黑色怪物挥了挥手。
宋沅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两个人,并不是怪物,这才舒了一口气。细细打量一番,见一人瘦高无比,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倍,像一根竹篙那般瘦,全身上下生得像宣纸一样煞白,却又穿了整整齐齐一身黑衣;另一人却是矮胖无比,身高只有自己一半,身形如同一只大水缸,全身上下生得像炭一般漆黑,却偏偏穿了整整齐齐一身白衣。两人各自抱了一块宽四寸、长一尺余的铁板,通体黝黑,沉甸甸的不只是何物。
宋沅琢磨着两人不像善茬儿,于是假装没看见,低下头,仍然走自己的路。突然间,空中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如闪电一般划过,两人已经双双地站在宋沅的面前。
宋沅暗暗惊叹,好俊的功夫。知道躲避不开,索性嘴角含笑,抬头望着两人,心里却琢磨起脱身之策。
黑面矮胖子打量了宋沅一下,摇摇头,无精打采地讲道:“喂,小姑娘。我们正在稽查追捕逃犯,你帮我们看看。”
白脸瘦竹篙嚯地展开一张白纸告示,却因为个子太高,宋沅根本看不到。
黑面矮胖子嚷道:“喂,黑老儿,举那么高,谁能看到?”
白脸瘦竹篙则还击道:“像你白老儿般长成这样,便是举再低也没有用处!”
宋沅又狐疑又好笑。瘦竹篙明明长那么白,为什么叫他“黑老儿”;反过来,矮胖子明明长那么黑,为什么叫他“白老儿”。怕是搞错了吧!
这样想着,怯意已经去了大半,于是打趣道:“两位莫着急。这位白先生呢,弯下来点腰;这位黑先生呢,稍稍踮个脚。这样大家都能看得到了。”
两人一听,一同嚷道:“弄错啦弄错啦!”“我们不是黑先生、白先生!是黑白无常!”
宋沅一惊,想起刚才两人那手惊人的轻功,断定必是江湖人士。江湖多奇人异事,得这样一对绰号,原属正常。于是故意吹捧:“明白了。想必两位武功高强,如黑白无常一样可以十步杀一人,随时取对手性命。所以得了这样的绰号!”
两人却摇了摇头:“非也非也!‘黑白无常’不是说我们武功,那是夸我们哥俩下围棋的功夫天下无敌。千变万化,兵无常形!”
宋沅心想,原来是两个下棋的痴汉,于是投其所好,故意恭维道:“难怪!两位霸气外露,一看就知道是举世无双的国棋手。”
黑白无常面露得意之色,昂着脑袋道:“好说,好说。”
宋沅一拱手,说道:“改日一定登门拜访,请教二位的精妙棋术。”当下转身,想就此溜走。刚走一步,却被白脸瘦竹篙一把拉住:
“不对不对!这告示还没看呢!”
说着,又把告示展开,给宋沅看,可惜个头太高,宋沅还是看不到。
黑面矮胖子就更加看不见了。他昂着头,冲瘦竹篙怒目而视,吼道:“喂。你一个人看吗?”
眼见两人又要纠缠不清。宋沅赶紧说道:
“这位白无常先生,弯下点腰;这位黑无常先生,稍稍踮个脚。这样大家都能看到。”
两人又一起嚷道:“弄错啦弄错啦!”
宋沅睁大眼睛,看了两人半天,还是糊涂了。
两人则相互望一眼,突然齐声嚷道:“我不是白无常/我不是黑无常!”
停顿了一下,又一起嚷道:“我是黑无常/我是白无常!”
两人叽叽喳喳,嚷个不停。
宋沅只听得头疼欲裂,大喊一声“停”!两人一愣,果真停了下来,齐刷刷看向宋沅。
宋沅说道:“一个一个说!”
话声刚落,两人同时说道:“我是……”相互望一眼,又喋喋不休争起来:“我先来!”“我先来!”“我先来!”
宋沅摆摆手,说道:“这位黑……不……高个子先生先来。”
黑面矮胖子皱了皱眉头,终于闭上嘴巴。白脸瘦竹篙得意地说道:“我不是白无常,是黑无常。”
黑面矮胖子随即说道:“我不是黑无常,是白无常。”
宋沅笑了,调侃道:“可是恕在下眼拙,这位黑无常先生似乎并不是很黑,这位白无常先生也并没有很白。莫非不小心用错了绰号?”
两人急道:“没有错!”“没有错!”“我姓白,下棋一辈子执白子。哪里会错?”“我姓黑,下棋一辈子执黑子。哪里会错?”“他的棋术太差了,我已经赢了他两千零七十二场。”“什么?你别听他吹牛。我赢他的也一场不少,到今天为止,也是两千零七十二场。”
……
宋沅哭笑不得地听这二位叽叽喳喳半天。终于明白一二。
所谓“黑”、“白”原来是二人的姓氏。两人同是邓州赵集镇黑白洼村人氏。这村里向来只有两个姓氏,非黑即白,两姓共居一村。与这姓氏应景的是,村里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少,都会下几手围棋。
瘦竹篙姓黑名经,外号黑无常,浑身上下却偏偏生得雪白;矮胖子姓白名纬,外号白无常,浑身上下却偏偏生得黝黑。两家是邻居,一向交好,恰好两人的母亲同时怀孕,当下一合计,指腹为婚。倘若生下来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妇;倘若生下来两个男孩,便结为兄弟;倘若生下来两个女孩,便结为姐妹。
没想到一生下来,竟然都是男孩,自然便作兄弟养了起来。
两人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学功夫、一起下围棋、一起出来闯荡。虽说是兄弟,却无时不像死对头一样,什么事情上都要拼个你死我活。等到七八岁时,哥俩的围棋棋艺都大有增进。从此以后,少则一天,多则四五天,必要对弈一局。一一记着胜负的局数,谁也不肯输谁。这一下便是几十年。到现在为止,恰恰是黑经赢了两千零七十二局,白纬也一点不差也赢了两千零七十二局。两人再次打成一个平手。
宋沅大开眼界,但是经此一番折腾,再也没有力气。于是有气无力地说道:“两位是不是该赶紧给我看了告示,然后去奕上一局?”
两人眼睛一亮,齐道:“正是!”
白脸的黑经躬身把告示横在宋沅面前。宋沅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几乎被吓了个半死。
只见那告示上赫然画着自己的肖像,旁边写着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缉拿杀人凶犯赵德湄”。浑身一震,低头掩面,再次准备开溜。迈出一步,却突然想起,自己这张脸早已不是当时模样了,开溜反倒可疑。
于是定了定神,伸手接过告示,煞有介事地仔细看了看那画像,突然张大嘴巴,故作吃惊的姿态。
黑白两人见状,一齐跳起来,分别扣住宋沅的左右手腕,同时厉声问道:
“你认识这人?”
宋沅早有准备,是以并不吃惊。饶是如此,只感觉两人膂力惊人,两只手腕被捏得几乎要断掉。且瘦高个将她左臂往上提拽,矮胖子将她右臂往下拉扯,两人同时发力,宋沅如同受了“二马分尸”的大刑身体随时要被撕成两半。
她赶紧摇摇头,大声喊道:“不认识,不认识。谁告诉你们我认识这人了?棋局还没看好,焉能胡乱落子?”
两人愣了一下,这才松开一点。
白纬不耐烦地问道:“那你一惊一乍做什么?”
宋沅问道:“你们确定没有弄错?”
黑白无常奇道:“哪里弄错了?”
宋沅指着告示中的文字,一字一顿说道:“杀害官兵二十余名?”
黑白无常点点头:“对!杀害官兵二十余名。”
宋沅指了指告示中的画像:“她吗?看样子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别说二十名官兵,只怕一只鸡也杀不了吧?”
黑白无常相互看看,点点头。白纬说道:“好像有道理。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过?难不成是这二十多名官兵杀了这女孩子?”
黑经敲了一下白纬脑袋,骂道:“笨蛋,那我们还追捕这女孩子作甚?”
白纬一拍大腿:“对。陈王殿下交代的事情哪里会有错!”
又是陈王!宋沅寻思,这两个怪物原来是给陈王做事的。只是,为何在这东京城追捕自己,莫非知道我进京的消息了。于是又问道:
“这告示上写着,凶手在房州犯的案子,两位为何南辕北辙,在这东京城捕?”
两人皱起眉头,显然是被戳中了心事。
黑经道:“你不知道。这凶手最近到京城了!陈王殿下器重我们,特意派我们前来捉拿。”
宋沅惊出一身冷汗,自己第一天回京城,已经走漏了消息?
白纬却好奇地问道:“咦?陈王殿下怎么没和我说?他不怪罪我们了?”
黑经赶紧捂住白纬的嘴巴,挤眉弄眼。白纬却反抗道:“喂,你捂我嘴巴干嘛?”
宋沅见两人神情古怪、举止异常,心下生疑,问道:“凶手几时进京了?”
黑经煞有介事地说:“一周多了。做了好多案子。那叫一个鸡犬不宁。听说这女子武功高强,神出鬼没。也只有我们哥俩能对付了。”
白纬忍不住:“这女子会武功?陈王怎么没有……”
黑经又去捂白纬嘴巴。白纬这次有了防备,用手挡开,顺势一脚向黑经扫去。黑经右腿挡住,却拿手中的铁板劈了过去。白纬同样拿铁板挡住,两件重物相交,火花四溅。也不喘口气,两人当下你一拳我一脚打了起来。
宋沅看着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仔细回想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辞。用手划了一圈腰间佩戴的玉玦,紧皱眉头,细细思考。突然,她脸上露出微笑,心中暗暗说道,是了。
宋沅不慌不忙地说道:“二位慢慢打。恕不奉陪。这承庆郡主的事情我可要告诉别人了。”
两人听到,立即罢兵,刷地跳到宋沅面前:“你不是不认识这人吗?”
宋沅道:“确实不认识。”
“那是要寻我哥俩开心吗?”两人目露凶光。
“这人多半已经死了!”宋沅笑道。“两位尽管去下棋,这凶犯不必追了。”
“你怎么知道?谁杀的?在哪里?”两人再次一左一右,扣住了宋沅两个手腕。
“两位莫着急。我且问,这女子杀了二十余名官兵,算不算是大案?”
“当然是大案,其罪当诛。”白纬道。
“那么是不是应该多加重视,速速查案?”
“不错。陈王殿下很重视此案。”黑经道。
“请问陈王殿下派了多少人马追捕凶犯?”
“就我哥俩二人,”白纬抢先道。
“那是看我哥俩二人武功高强,用不着再派其他人,反而打草惊蛇。”黑经补充。
“好,那么请问,二位查了多久?陈王殿下可否问过追凶的进展?”
白纬摇了摇头,道:“查了一个月。陈王不曾过问过。”
宋沅笑道:“这么重要的案子。陈王只派两个人来查。况且案子明明发生在房州,却让两位在这东京城找凶手。却又几乎不过问案情的进展。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说明什么?”两人齐声问。
“说明陈王殿下压根没指望两位能捉到凶犯!说明凶犯很可能在房州就已经死掉了!”
“那为何让给我哥俩这样的差事?”白纬奇道,黑经却瞪了白纬一眼。
“两位最近怕是做错什么事情,惹恼陈王了吧?”
“你,你怎么知道?”白纬长大了嘴巴。黑经也甚是惊奇。
“两位刚才告诉我的。”
“我,我哪里……”白纬惊呆了,语无伦次。
宋沅缓缓说道:“刚才这位黑无常先生一味想掩饰。白无常先生您却说漏了嘴。‘陈王不怪罪我们了?’说的怕就是这事情吧?所以我推测,一定是两位做错了什么,想来是贪恋下棋耽搁了事情,惹恼了陈王。陈王知道两位武功高强,是能用之材,不好怪罪。于是派了这样一个差事,让两位去追捕一个不能捉到人。以此作为责罚!”
两人大吃一惊,连黑经也恍然大悟,拍着大腿,大呼“原来如此”!
白纬一把扯过黑经手中告示,撕了个粉碎,大骂:“他奶奶的,害老子找的这么辛苦!”
黑经赶紧提醒道:“喂。说话注意点,不可造次。”
两人都气呼呼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宋沅微笑,提议道:“两位不考虑下一盘棋吗?”
两人眼睛一亮,几乎同时问对方:“下棋?”
当即哈哈大笑,就在脚下,盘腿习地而坐。白纬将手上一直抱着的铁板横放腿上,从中间一掰,竟然能展开,上面是经纬分明的一条条直线。原来是半截棋盘!黑经那边同样将铁板展开,得到一模一样的半截棋盘,恰好凑在一起。
两人从各自的口袋中,拿出一袋棋子。
当下大笑,棋子铮铮落下,两人对弈起来。
棋子一枚一枚落下,打在铁铸的棋盘上,铮铮作响。黑白无常面对面,正襟危坐,彼此神色恭敬,专心致志地对弈。显然已经忘记了身边宋沅的存在。
宋沅叹了一口气,这两个怪物下起棋来倒是斯文的紧。
一抬头,看到被白纬撕碎的告示,随着风飞舞起来,一些碎片飞进了那座沉默的□□中。
她默然无语。
满脑子都是几个月前房州那一夜。大雨倾盆,破败的城隍庙里,二十多个披坚执锐的官兵围攻。而她满脸是血,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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