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在以往不甚漫长的道路，在此时突然变得无比遥远。

在异族人们的翘首以盼下，他们来到了封瑜所在的海域。

过于平静的海面令许多异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流墨道，“就是这里。”

他们才从恍惚里被人一棍敲醒，痛得几乎弯下了腰。

这样，是啊。

就是这里……

他们的家在这里，他们的家人、族人、亲长都在这里。

可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有一名年纪小的青年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嘴唇颤抖着说，“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回到家，母亲做好了热饭，端来一盆水，让他简单地擦去身上的尘土，然后催促着他快点吃饭。生怕他吃的晚了那么一些，就会饿出毛病似得。

“呜。”他捂住嘴，压抑地把哭声堵在喉口，不敢把自己的悲伤过于传染给他人。

在场的人，不止他一个人没了家，也不止他一个如此伤痛。

可就是这一声压抑到了心底的哭腔，敲开了众人心中想哭却又无法放声痛哭的枷锁，不少人捂住脸，失声痛哭。

这不是人祸，是天灾。

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这样的程度。

封瑜的存在不被上天所承认，所以他们被收回去了……

迷信的异族人无法拂去这样悲伤的想法，一时间陷入了极其低迷的情绪中。

流墨听着一直坚强得异族人的痛哭声，心底也蒙上了一层阴霾，在这样的情景下，悲伤是会传染的。

只是流墨不允许自己掉眼泪。

他恍恍惚惚中从怀里掏出了一包椰子糖，这是他在出海前来封瑜岛的那个小村落里买的，以往每次经过那里，竹石总会让他去给他买。

现在，他买了，却没人吃了。

流墨解开小小的包裹，从里面捡了一颗最小的，塞入嘴里。

属于椰子的淡淡奶香味在口腔里萦绕，他一向不太喜欢吃甜腻的东西，就算是竹石几次想要趁他不注意塞进嘴里，都没成功过。

这时候，流墨闭了闭眼，心底苦涩地想着，竹石说这个很甜，为什么他吃了，却这么苦……

把剩下的糖撒入封瑜沉没的海中，流墨轻声用着谁也无法听到的声音说，“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糖，不好意思，没有之前你说的那么甜，一定是他们卖剩下了的。等下次，我一定会看着他们做，带着香甜好吃的椰子糖来给你。”

流墨看着眼前的异族人，听到有人带着哭腔说封瑜遭了天谴，他面对着异族人从来没有卸下的温和瞬间消失，“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也许是他眼中的寒意太过明显，一时间所有人都噤了声，现场出其的静默了下来。

一个从来没有发过火的人一旦愤怒起来，会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慑感，众多异族茫然地看着流墨，不知他是怎么了。

流墨就那么看着他们，双眼中不加掩饰地满含着失望。

“你们真的觉得，封瑜是因为天谴才没有了的？你们是不是打从心底地以为，异族是被上天厌弃的种族？你们觉得……那些已经牺牲了的，被埋没在了深海之中的同胞，都是应该去死的吗？！”

随着一声声的诘问，流墨的眼珠子变得通红，他似疯似入魔了般，一遍遍地扫过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庞，最后的一声问句几乎是用喊出来的，尾音甚至由于突然升起而颤抖着走了调。

但这并不可笑，至少在每一个听着的人的耳中，心上，这一句句诘问，就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扬起，每一次都落在了痛处。

流墨转过头，仰起头，看着天上的一片湛蓝，怔怔地出了神。

他不愿，不想听到这群和那个人同属一族的异族人如此消极地否认着自我，否认着曾经存在过的族人。

这样算什么？

他喜欢上，并爱上的那个人，是不该存在于世间的存在吗？

天谴是什么？岂是那么轻易就能说出口的？

流墨冷静下来，突然想到了这些年来竹石的反常。

他闭了闭眼，开始回想那些被自己忽略掉的细节……

其实那日，竹石从异族禁地里走出时，流墨并没有走，他那时藏在暗处，看到浑身气质大变的竹石，心底诧异之余却没有多想。

他以为，经过了重重磨难的洗礼，竹石承担了自己的责任，才会变得如此成熟内敛。

他以为，他见不到自己，心内失望，才板起了脸，不见了笑容。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那位长老所说的，异族秘宝的记载是真的吗……

他是不是早已看见了一切……

这一刻，想通了所有被自己忽略的以往，流墨悔恨的头都痛了，他双目赤红地凝望着眼前的水域，仿佛能这样透过重重水影，窥得藏在深海的那处岛屿。

当年来到封瑜，他心道，这世间竟有如此世外桃源，不似人间应有景象。

那时正逢乱世，暴政当头，人族之间一片内乱，许多被奴役到走投无路之人揭竿起义。

流墨本姓霍，全名为霍流墨，是前朝皇族唯一后裔，前朝皇帝本是仁慈厚主，却在老迈之时被权臣欺瞒，做下许多荒唐决策，最终被虎视眈眈的皇室旁支趁虚而入逼宫，老皇帝一气之下驾崩离去，一手基业旁落他人。

流墨本是被天家最为看中的皇孙，一身皇家血统尊贵无二，谁成想一夕沦落为在逃要犯。

若不是忠心护主的侍卫，他怕是活不过今日，也没有机会见到竹石。

想到那些过往，流墨抬手压了压眼角，生生逼退到了眼眶的泪意。

他把自己放在了心头上的人丢了。

因为他的大意疏忽，冷漠无情，那个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他不敢想，但回过神，流墨看着眼前的几十个异族人，心道，这自己他的责任了。

流墨带着异族人，去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那里僻静，与世隔绝，虽比不过封瑜，却也是个小桃园。

在那里，异族不必收敛自己的特征，与世无争，自在于山水间。

当一切尘埃落地时，流墨悄无声息地走了，销匿了痕迹，开始了只身一人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