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芳依言来到门外，正看见如燕捧个食盒走来，一边还抿着嘴笑。

“什么事这么高兴？”元芳微笑。就算有再多的压力、愁烦，只要一看见如燕，元芳就觉如一阵春风扑面，心底泛起一股温暖和惬意。

“不告诉你，我告诉叔父去。”如燕调皮地一笑。这个棒槌，竟然还来问我？

“叔父，今天你可要跟着元芳享福啦。”如燕说着走进屋里，全不管连日来的紧张空气。再紧张今天也要让元芳快乐一天。

“哦，你个小丫头，有什么好吃的要孝敬我这个老头子啦？”狄公看见一身轻快、满脸灿然的如燕，也笑了起来。

“不是孝敬您的，人家说了嘛，您今天是跟着元芳享福。”如燕说着娇嗔地噘了噘小嘴，然后又禁不住笑了起来，一股甜美盈满两腮。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你这丫头竟然公然偏袒起老公来了！”狄公想起四、五个月前他在街市上给他们讲的时新故事，呵呵笑起来。

“叔父！”如燕的脸红了，元芳听到这个称呼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想那时多好啊，他们三人共坐闹市小摊，在春风中享受着快乐惬意的普通人的生活。

“叔父，我偷偷告诉您老人家，咱们不告诉他！”如燕鼓起眼睛瞥瞥元芳，这个大棒槌，急死他。

如燕伏在狄公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狄公恍然大悟，有些歉然，但还是忍俊不禁：“好你个鬼丫头啊！好好，今天我跟着你享福啊，元芳，只是你这个大福星只好受苦了。”

狄公说着笑呵呵地亲手揭开了食盒的盖子，露出三碗热气腾腾浸在鸡汤里的雪白长丝面来。

“你这是让我享福啊！”元芳瞪大了眼，指着面，看着如燕，差点没倒出苦水来。

“棒槌！今天是你生日啊！长寿面，来，乖乖地就吃一口，我就给你吃下面的好东西。”如燕说着，笑意盈满灿若桃花的脸，如玉般的纤纤指提起了笼屉，露出下面的寿桃和元芳最爱吃的小菜来。

她天天惦记着，不管军旅如何繁忙，也一定要让元芳好好过个生日。今早她亲手准备了半天，就知道这个棒槌和忙于大事的叔父不会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元芳，祝你生日快乐！亲情和融！万事遂心！终得一片幸福快乐的天！

元芳这才明白过来，再也忍不住心中感动的泪，忙低下头，掩饰慌乱地去捧出碗筷，恭恭敬敬地送到狄公手中，又捧出一碗，送到如燕面前。

元芳怎的突然这等礼重？如燕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忙伸手接住。

“大人在上，娘子辛苦，若不是有你们的关爱、支持，元芳如何能走到今朝？元芳今天过生日，父母高堂都已不在，就请大人受我一拜！”元芳说着一撩襟袍，跪了下来。

狄公放下面碗，看着跪在地下的元芳，坚实挺拔的身形，不畏艰险的意志，关怀苍生的胸怀，情深义重的心性，上天待我何其厚，让我能与这个年轻人相识于患难、相知于大义、相交于生死！

“元芳，你若愿意，就此认了我这个父亲吧！”

元芳心潮起伏，从不曾有过父亲，更不曾叫过一声“爹”。狄公之慈、之严、之智、之高义，及至胸怀气度，无一不令元芳折服。虽然早已把他当作慈父一般，但今日能得他亲口相认，叫元芳怎能不激动？

“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儿子三拜！”元芳声音微有颤抖，说着就磕下头去。

“好，好，好孩子，快起来！”狄公未等他第三下磕稳，忙起身去扶他，如燕伸手搀着狄公。三个人站在了一处，都是笑中带泪，难得啊，一生之中能有这么一天！

狄公拉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呵呵，人老多情，人老多情啊！元芳，来，吃你的寿面。每年你过生日都在军旅之中，还好今年能有如燕丫头跟着，否则我这老头子也记不起来。”

“叔父，您老的记性那么好，什么药谱医书，历史典故您都记得，偏偏就记不住这个将军儿子的生日，您偏心，太偏心了！”

“对，对，我检讨！诶，如燕，你得改口了，叫爹！”狄公满怀希望地看着如燕，真的好想有这样一对儿子儿媳啊。

如燕抿着嘴笑了笑，低下眼帘竟然想了想：“不，没有成亲，不叫！”

元芳和狄公都微愣了一下，元芳低下头来，狄公则意味深长地看了元芳一眼。

“好，吃面，先把面吃了。”老家伙最会打哈哈。

这顿饭可是如燕精心准备的，既是元芳爱吃的，也是狄公爱吃的。如燕一心以为要与元芳一起去大娄山，这就要辞别狄公了，所以有心让一家人在一起吃顿好饭。

狄公直等大家都享用完了，让如燕收好了食盒放在一边，这才开口：“元芳，按我们的计划，人都派出去了吧。”

“大人放心，卑职来之前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卑职这一走，大人身前没有一员武将，我怕杨益远会犯上作乱。”

“不怕，杨益远是个有头脑的人，凡事会权衡利弊，不敢轻举妄动。”

“不管怎样，大人多小心！”

“你要多小心！元芳，”狄公突然口气一转，脸色一沉：“你把刚才跟我说的话现在跟如燕说一遍。”

元芳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没想到狄公等着在这儿将他的军。

“大人，我、我。。。”元芳眼中求饶，我的大人，你何苦这样逼我？

“怎么了，元芳？你说什么了？”如燕毫不知情，昨晚捂住他的嘴没让他说完，一直以为那只是个问题，要问她是否跟他走，那还用问吗？我当然生生死死跟着你！

“说啊，元芳！难道你对你媳妇的话要让我这个老头子来转述吗？”狄公故意沉着脸，将他的军将到底。狄公就是偏心，虽然也将如燕看作掌上明珠，但到底还是多疼元芳一些。元芳想单身带着个内卫走，打死狄公也不能愿意。

“大人，您就别逼我了。”元芳到底老实，在狄公面前，他除了求饶就想不出撒谎、耍赖之类的办法来。

“那好，我来替你说！如燕，他想自己进大娄山，带着内卫芳儿，让你留下来！”

“什么？”如燕意外之至，以至于要叫出来，却是只得个喃喃出声。

眼看元芳低下了头，真是再无疑问。可这到底为什么，元芳？难道我留下来，留得一条性命，你以为我就能好好地活下去？你这次去有多危险，把我留在这里，不是把我活活地放在火上烤？一旦你出了事，你要我怎样伤心自责地活后半生？你好狠的心！

如燕越想越伤心，泪如决堤之水，就要奔涌而出，忙站起身跑了出去。

“如燕！”元芳急喊她，心中酸痛。

“快去追呀！”狄公恨不得推他一把。

元芳冲了出来，看见如燕在前面边哭边走，几步跑上前去拉住她，将她一把抱入怀里。

如燕是真生了气，伤了心，毫不领情，只管用力地往外挣。

“如燕！”元芳心里其实更难过，无法述说的难过，一用力，将如燕紧紧地搂在怀中。

低下头，元芳的脸颊紧紧贴着如燕的青丝。哭吧，哭吧，燕子，我不是不爱你啊，我是太爱你，可怎么舍得你去受苦、受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我也想哭啊，可我哭不出来，我的泪都流在心里，你能不能看得见？

如燕伏在元芳的怀里痛哭，这个胸膛是这么温暖、坚实、宽阔，让她可以伏在里面尽情地依靠。可是，可是。。。如燕哭了一阵，脑中闪过了一丝灵光，我只顾自己伤心，他怎么样了？他太坚强，太努力，所有的事都要做到最好，所有的人都要安排妥帖，可他自己呢？他把自己放在哪里？

如燕抬起朦胧的泪眼，只见在元芳的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泪痕划过。

“元芳！”如燕这下可是痛入了骨髓，伸手在元芳的脸上，极轻极轻地抚去了那道泪痕。

“带我走吧，元芳，我们生生世世不分离！”

“好！”元芳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与如燕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安静地等待中的狄公，终于看见这对小夫妻走了回来，什么也不用问，看他们的神情狄公便知道了结果。

“元芳，我想听如燕改口叫我‘爹’”。狄公微笑道。

元芳揽着如燕的肩膀，低头看了看如燕，微笑着点头：“好！如燕说过，我们拈土为香，上拜天地，再拜爹爹。今天我们就成亲！”

这时远处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元芳往外看了看，原来是十味跑了过来。

“报！启禀阁老、将军，阁老府上的管家狄春来了。”

“哦？”狄公与元芳对视了一眼：“快让他进来！”

稍顷，狄春被两个千牛卫扶了进来，看来累的不行了。

“如燕，快拿水来给他喝！”狄公急叫。

狄春喝下了些水去，缓了过来。

“什么事情，急成这样？”元芳心有不忍。

“还不都是。。。李将军你。。。在信封上写了急、急、急三个急字，要不然小的至于吗？”狄春看着元芳，可怜见的。

“现在怎么样？”元芳问。

“李公子看完你的信，就马上写了回信让小的送来，说他即刻就去剑南。”

“信呢？”元芳急道。

展开洁白的素宣纸，只见上面是熟悉的从俊的魏碑体，笔锋力透纸背，沉稳中难掩飞扬，与元芳的字体颇有几分相象。

从俊在信中说，将即刻前去剑南李家联号提粮入播，安排好后让管家押送，自己会先行入播来见元芳。文中唯丝毫未提钱银事宜，让元芳非常感动。这可是让从俊垫了几万两银子和整个李家的信誉在里面，身为商家，其压力可想而知。

当初写信时，元芳未提及乐娘，因怕乐娘真的变了心，不提也罢。可如今看来，乐娘真是能回到从俊身边了。元芳一阵激动，忙将信与狄公看了。狄公看罢点了点头，道：“李晋易确是个不错的公子，难为他了。只是我们这边要做好准备。播州是杨益远的独立领地，须要他同意。”

元芳点头：“明白。只是现在我们还没坐实他的罪行，只怕压不住他。”

“不怕，我来对付他。你正好去办几件事。等这些事办完了，你们明日再走吧。今晚也好把亲成了。”

“劳爹爹挂心。”此时房中只剩下元芳与狄公二人，元芳忽然有些顽皮，刚才一直叫不出的“爹爹”脱口而出，孩子般地笑了起来。

狄公猛地听到元芳当面亲口叫出了“爹爹”，心中猛地一颤，忽然涌起一股对元芳的千舍不得万舍不得，元芳就是他心头的一块肉，如今要将这肉生生割了去，扔到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叫他如何舍得？

“元芳，”狄公的手握在了元芳的手上：“你在走之前一定要再见段苍山一面，一来我怕他有危险，二来他能帮到你。”

“孩儿正有此意，一定要确保他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