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段的时间里,父亲消失了,家里恢复了难得的平和。可四个孩子的成长如风中之烛,他们的命运将何去何从?却不由得他们决定。
对于家,他们似活在地窖般。家里的气氛总是死气沉沉的,如同坟墓一样,父亲的香烟制造的氤氲却也消失了,可获得的平和却又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母亲一直没回来,她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孩子们一点消息都没有。
为了找到他们的母亲,孩子们四处打听母亲的消息。
在一个星期六的清早,阿文和阿灵带了点钱去外婆家找母亲,外婆家远在清溪,得去市汽车站搭乘中途客车,再在山路上颠簸上三个多小时才能到。
两个小伙子来到了市区,因为头一回自己出外,他们害怕着被无良司机坑,所以选车都特别小心。挑了辆到清溪镇的车后,上了车两个人紧紧挨坐在了一起,他们那心急火燎的心早忽略了窗外的一切景色,车窗外城市的繁华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副没有色彩的壁画。
车厢中,阿文看着车子一路颠簸,他突发奇想地认为——这车子或许能带他驶进世外桃源或者离开这个世界。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那还是父亲还在家的幸福时光。
春节的时候,母亲总会带上孩子们回外婆家去。那个时候东莞经济还没发展起来,还是个农业县城,交通不便。去外婆家的那天必须要早早起来。
我很记得那个时候,天还没亮父母就起来了,把孩子们一个个叫醒,孩子们因为知道要去外婆家了,所以总是很勤快起床,按照父母的吩咐把衣服鞋子穿好。父母也总挤在镜子面前装扮着,一家子快点、快点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着。
那时候家里还没装日光灯,用的是灯泡,在橘黄的灯光下,人影交错,家里人的忙活更显得暖融融的。基本工作做好了,天可都还没亮。父母便会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带着孩子出门。
出门了天可可都还没亮。
父亲挑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家里给外婆带的。阿赢由母亲背着,母亲走得快,把阿赢上上下下地颠着,所以阿赢总在妈妈背脊上咯咯地笑着,气煞其他三个紧张着尾随父母连走带跑的哥哥。
过了鱼苗场,再翻过群太岭,便到猪围,然后穿过猪围,到大岭山了。在山脚下的一条马路上等车。
那时候,孩子们不大,应该是免票的,可售票员总是跟我父母吵起要这个买那个买的,父母也总是把孩子抱在身上说:这样就不用了吧?
阿文最不爱父母跟人家吵了,他总是可怜巴巴地听着大人们吵着。
父亲对售票员和母亲不胜耐烦,总会撅起嘴巴说着:哪!哪!拿去!不就几元钱,争个鬼啊!
母亲则也因为这样常跟父亲内讧了起来。
母亲晕车,经常在车上呕吐,吐得很厉害。看着母亲那个样子,心里怪不舒服的,所以我们想坐有窗的位置——那样可以看许多的东西,但都会腾出给母亲。孩子们在车上无聊了,就爱在车子里蹦蹦跳跳、钻来钻去。
父母在车上休息的时候,总叫阿文把守着行李和照看着弟弟。所以阿文总机灵地看着车厢的一切。
外婆家在山区里面,那里很漂亮:有非常高大的树木,和古老的屋子,那屋子上面画着许多的年画,色彩斑斓。阿文非常爱看那些图画,所以总爱到处去找老屋子。而且外婆家有非常干净的河流,还有许多的果树,尤其是番石榴。
有一回的清早,父母和外婆还在梦境中的时候,阿文和阿灵早早起来。哥俩个在村子里晃悠,看见一棵栽在破屋子里的番石榴,那树上结满了果子。于是,阿文和阿灵爬进了那破屋子,然后上了树,阿文在上面摘,阿灵在下面拣,他们心里想着发财了!
两个孩子摘了好几斤的番石榴回去,本以为能得到父母嘉奖和外婆的笑容的。没想到的是被外婆臭骂了一顿,说我们偷人家的番石榴。孩子们哪里知道这番石榴是有主的,在自己家里,也有很多番石榴,可那都是野生野长的。
外婆带着这两个孩子去了那棵番石榴的主人那儿,赔了点钱,道了个歉。至此,我们兄弟的形象就不好了,外婆那边的人总觉得蛇仔坤的几个孩子太调皮了。
记得外婆的家有非常多的马樱丹,马樱丹拥簇在外婆家的四周。五采斑斓的花和翠绿的叶子把那个陈旧的老屋子点缀着非常的美丽——阿文一直向往着那个美丽的地方。
来到外婆家已经是接近黄昏了。母亲没在外婆家。
那边的亲戚对父亲恨之入骨,殃及池鱼的是孩子也被数落着,被亲戚认为没爱护好母亲。
孩子的心里很难受,都不想回亲戚家过夜了。但夜幕已经降临了,没汽车回去,我和阿灵一直在外面晃荡。
阿文和阿灵跟着人流来到繁华的街市。夜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两个小伙子目不接暇,可因为没钱,这些东西却离他们遥不可及。
小伙子花了两块钱买了点橘子,他们口渴了。
逛累了,坐在电影院门口呆着。晚间剧场结束了,人流像激流一样地从电影院涌出。孩子俩便站在到电影院旁边去了,看着蜂拥的人群,小伙子仅仅挨在一起,生怕走失了。
将近午夜,相信外婆家的亲戚都睡了。小伙子悄悄回到了外婆家,没想什么,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第二天便早早赶回了家里。
父母的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了,阿文手头上的生活费一天天的少了,最后,米缸里的米也终于和父母一样不见踪影了。
亲戚特别疼爱阿文,且阿文又是长子,所以向亲戚东挪西借、需求周济的事情全由阿文来做了。日子过得很艰难。可这些从贫穷中长大的孩子们都已习惯了。
阿文一生都不会忘记这句出自他自己的话:“阿公,我家没钱吃饭了,借点钱给我,我下次还你。”
在阿文的世界里头,爷爷是最为忠实的一座山。这位敦朴老实的老人,他给孙子们的爱如古井里的水——冬暖夏凉,无私得无暇。
爷爷年长七十好几,个子矮小、弓背,长长的脸上挂者个丰满圆润的鼻子,粗眉大眼,参差不齐的铜牙与白牙组合在一起,笑起来很可爱——嘴巴像含羞的姑娘一样不爱张得很开,或许是怕笑起来让口水流下来吧。阿文就见过几回爷爷哈哈笑的时候,嘴里的口水悄悄划了下来。
爷爷儿时因为被伙伴拿了两个苦柬子(一种野果)塞进了鼻孔,因苦柬子在鼻子里头腐烂了,致使眼睛发黄、视力衰退。
民国时期,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太公)为躲避战乱从深圳布吉将他和哥俩迁徙到了而今的故乡。便从此扎根了下来。
后来日本鬼子如幽灵一样再次出现在了他们的生活里。某个秋高气爽的黄昏,太公和一些乡亲不幸被捕了,被绑在木板上,被抬到祠堂坪活活地被日本鬼子用开水烫死了。
抗战胜利后,兄弟俩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经过一番艰苦的拼搏,也终于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家业。可不幸的是,哥哥嗜酒如命且好赌,将弟兄俩好不容易创立的家业输得个精光,徒剩下了两间土房。爷爷成家后便与他哥哥分开了。
爷爷生了五个孩子,三男二女,阿文的父亲排老二,上面有个姐姐。爷爷靠着种地来养家糊口,后来因为私自做了点手艺活赚钱,被人带上了什么帽子。被迫离开了村庄四五个年头。他一个人四处流浪,帮人家织箩筐、建房子、干农活,好不容易把孩子们拉扯成人了。
后来回到村里,爷爷扛起了锄头、牵着老牛下田,勤勤恳恳地忙着地里的活。
爷爷很疼阿文,一旦阿文的父母忙不过来了,爷爷就会主动把阿文带在身上。或让阿文骑在他肩膀上,或是把阿文放在自家的水牛上(阿文的父母一直责怪爷爷不爱惜孙子,把他孩子放到牛背上太危险了),水牛很温顺,爷爷牵着它载着阿文在田里山间游荡,挂在牛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光啊!
阿文在爷爷的身边见识了大自然的丰盈谦和,在日后的人生中去了不少旅游景点却也感觉不到有如大自然那样巧夺天工的地方,爷爷成为阿文走进大自然的领路人。
我小学的时候,每天早上开门去上学的时候,经常看见爷爷早已经蹲在石凳子上,手里还捧着带着温热的饭菜——用簌口盅装的。爷爷也曾在窗户呼唤我起来,可他很少,他怕打搅我的睡眠,所以选择呆在门口等着。
爷爷很喜欢唱歌,不管是劳动着还是闲着,嘴里常是没完没了的歌曲,在他身边的乡亲总爱叫他多来几首,爷爷也不会吝啬藏在心里的歌,他倒成了人民的播放机。而爷爷唱得最多的革命歌曲,经过那个旧时代灾难的他热爱着**,忠诚于党。他某首歌曲里有这样一句歌词:只有党才能让朽木发芽。爷爷多么爱这句词呵,总在给孙子分析着这歌词当中的寓意。他还喜欢给孩子们讲历史事故,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遗嘱更是倒背如流。
多年以后我入党了,成为了一名党员。这成为爷爷一生中少有的最为光荣的事情之一。
一直以来,爷爷相信着人定胜天,勤能补拙。不相信命运和不劳而获的好事,每一步都走得那样的实在和安份,每一天都相信着未来。然而,他为我们放弃了这些坚守的信念,爷爷爱我们远胜于他自己。
当我家债务高垒的时候,他不再相信凭借双手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而是寄希望于命运之神的照顾。他渴望着幸运,热衷于各种彩票的购买,每天伏案计算着浩瀚如烟海的数字。如此坚持了十多年了,而幸运之神却始终没眷顾这个可怜可敬的老人,没有眷顾我的家。
我们心疼爷爷,劝他别再顾虑那么多,好好安享自己的晚年。他总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吾生之多艰’。劝阻无效,也只好心痛地看着爷爷在数字王国里挣扎着,阿赢说:“爷爷后半生也仅有此点愿望能维系他的生命了,让他继续吧!”
时光荏苒,岁月老人最后还是剥夺了爷爷的视觉和听觉。
每每到傍晚,爷爷会搬一张凳子、摸索着坐在门口,然后掏出烟袋,用小纸片将烟草卷好,点燃,深吸一口气,从嘴里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带着股股的白烟,袅袅的白烟在空中如同妩媚的舞女,怎么都无法引起爷爷的注意。
这位老人木然地面对着远方,不知他是否知道——有绚丽晚霞的那方天空早已经被高楼所层层阻挡。
他的世界多么的安宁,生活了七十多个年头的世界对他来说宛如海洋的深底,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沧海桑田的痕迹,没改变的是烟草那依旧的味道。
在孩子们贫困无助的日子里,这位老人给了孙子无私的关怀。他曾为了我们有饭吃,而自己喝粥。我并不想用什么夸大的事情来形容这位高尚的来人,任何虚假的东西对他来说都应该是侮辱的。他是多么让人心疼,我又如此的难过,每回逼不得以说:“阿公,我家无钱吃饭,借点钱给我。我以后还你。”我的心都在抽搐着痛,尤其爷爷老泪纵横的时候。
那是一个九月晴朗的上午,洁白的云、蔚蓝的天空出现在了这个现代化的工业城市上空,一夜的风雨把天地洗刷得干干净净,空气湿润清凉,凉风习习。紫荆树的叶子如彩蝶一样在阳光下被风儿带着起舞,而榕树翠绿的叶子被风雨梳洗后又沐浴在阳光中,显得那么光泽和鲜艳,像碧玉一样。
这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了,阿文平静地欣赏着窗外的一切,老师的讲课反而成为了这个秋日的伴奏。接近放学的几分钟里,班里和往常一样开始不安起来,学生开始收拾起桌上的一切和书包,时刻为放学铃的响起做好着准备,有些还暗地里对着手表倒数起了时间。
我正收拾起东西的时候,旁边同学拍了拍我肩膀问:“门外哪个不是你弟弟吗?”我循声望去,阿灵和母亲的笑脸赫然出现在教室门外的走廊上。我吃了惊!激动起来。母亲自从上次离开家后消失了将近一个半月了。没想到她会跑来学校找我。
放学铃响后,阿文冲了出去,紧紧把母亲揽在了怀里。母亲的脸色比以前好多了,脸上的淤肿消失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宛如严冬迎来了暖日,而这段时间给母亲积下的嗔怒却也像泄了气的气球,没了点喷发的力气。
阿文领着母亲参观他自己终日生活学习的地方,一路上给她讲了家里的情况。而母亲已经在一旁哭成了个泪人,阿文很心疼,也因为周围都是放学的学生人流,倒是觉得有点尴尬,他安慰着母亲。
阿灵在一旁给母亲递着纸巾,并用手在母亲的脊背轻轻拍打着安抚她因为哭泣而抽搐的身体,而孩子的眼睛也悄悄地湿了。
我问起了母亲:“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她抽泣着说:“我会跟他离婚,我已经请好了律师了,早晚都会与他对簿公堂的。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在法庭上与他解决掉,一刀两段。我不怕他有枪,他也不会找到我的。只是我担心你们兄弟几人,我希望法院全把孩子判给我自己,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就每人带两个。他要的是你和阿诚,我要的是阿灵和阿赢。可你们用不着担心,我不会让你们兄弟四个分开的。你们几个在家里要和睦相处、团结一心,别跟那死佬起争执。我现在在外面做起了点小生意,每个月都会托人带点生活费给你们。可是你们千万得记住不要让那死佬知道我给你们生活费,好让他自己也承担一下抚养责任。为避免他找到我,我暂时不会告诉你们我住在哪里,你们也用不着找我。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来学校看你们的,你们用不着担心。这里有点钱,阿文拿着,省点用,你们两个照顾好在家的弟弟,别让他们在外面惹事生非。”
阿文含着泪水眺望着母亲孓然一身的孤影远去,他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如同枯死的胡杨、了无生机地树立在这个城市的荒漠上,嘴里隐隐发出了点声响:远去的人,是我最亲爱的母亲,在我最穷困的时候,她用她柔弱的身子给我撑出了一片温暖的天地。风雨同舟的日子不再了,我已经是一棵经得起风雨的树了。可当她受伤害,我却给予她不了关怀和帮助,无能地眼巴巴看着她老人家远走、飘泊,我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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