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歇了半个时辰,待跟车的伙计们都轮换着吃了午饭后,车队随即启程上路。里奥唐担心武鹏,便和武苍石一同留在头车上,武雷轰显然心绪不佳,默然不语的独自压尾。
披甲牛身高腿长,虽然看上去只是步步缓行,但却步伐很大脚程极快,又行了两个时辰后,车队便越过了巴山境内。右手边与道路平行的窄河已然有五六十米宽了,河边不时的见到一些屋舍,在河面上撑筏打渔的渔民也渐渐多了起来。里奥唐趴在窗上看的好奇,索性掀帘出厢,跟武苍石一起坐在车头观望大河景色。
“这条河名作夷水,源自巴山峰峦中的山泉,从这里一直汇入古水长河,这附近也有座小村子,千年来夷水村的村民们便以打渔为生,如今大都已然迁往条件更好的伏牛村去了,家境不错的更是搬去了长川州,不过仍然有些不愿离开故土的人还守在村子里。”武苍石介绍道。
“千好万好不如自家的土窝窝好,人总是恋旧思乡的,里奥,你离家已然近十年,想家么?”武苍石转头问道。
里奥唐轻叹了口气,旋即淡淡笑道:“废土焦野有什么可想的,我这人便不恋旧,有新的好的,自然是往前看才是。人生苦短,眨眼便逝,又生在这荒蛮废败的时代,即便恋旧我也只恋那千年之前的上古盛世,若是能操纵时光,我便毫不犹豫的溯回千年之前,或者跨入千年之后,眼下这破败的时代有什么好留恋的。”
武苍石愣了一愣,竟不知如何接口,半晌才喃喃道:“操纵时光?时光也能操纵么?这倒是挺新鲜的,我却从未想过这么深远……”
里奥唐一笑,又说道:“不过眼下比起九年前来又好了许多,人类重建文明盛世已然看得到曙光了,在这百废待兴的时代里赶潮逐浪,也倒有些乐子。”
“乐子?什么乐子?”武苍石疑道。
里奥唐霍然站起身来,立在车头望着白浪滚滚的夷水河,缓缓说道:“二叔没听过时势造英雄么,自古名垂青史的英豪枭雄,哪一个不是乱世所造。如今正值人类复兴伊始,在这个时代里能成就大业的人必将留名史册,我里奥唐虽然胸无大志,倒也想看看这曙光乱世里能成就出几个英杰豪强来!”
武苍石仰头望着里奥唐的身影,眼中不禁闪过几丝怪异的神色,张了张口,却又没说出话来。
夕阳西沉时,火红的晚霞洒在夷水河上,波光粼粼间竟如同烈焰火海一般。霞光洒在远处山峦峰嶂之上描金染赤,河面上群鸟翻飞竞食虫豸,激溅起碎浪千朵,岸滩上疏林影影,腾起薄薄的浅雾,如同画中幻境。
车队缓缓停下,寻了路旁河滩上一片稀疏的矮林,武苍石吩咐伙计们砍树割草,不一会便整出了一片平坦的空地。车夫赶着披甲牛将七辆货车首尾相连,围成个只留一道缺口的圆形,又把披甲牛从车上卸下赶到一旁拴好。
里奥唐看着那些两米多高的车厢,心想这倒是现成的围墙了,就当他以为应该在“围墙”中央生火做饭时,却见伙计们手脚不停,熟练的从车底轮轴处扳出支腿锁牢了轮子,接着又变戏法般的从车厢底下抽出一条条有长有短的木板,搭在车厢底板上拼接扣卯,眼花缭乱间便搭出一张离地一米的平台来。接下来又从车顶扯出一块块轻薄的皮帐,绳扣相连蓬在顶上,没等里奥唐反应过来时,刚刚围成一圈的车队竟然变成了一间巨大的圆形阁楼!阁楼的外围,也就是车厢靠外的一圈还探出一排两尺长的木刺,一般的猛兽若想扒上车顶,定然会被刺破肚腹。
武鹏到底还是孩子,脾气一会儿便过,此时笑嘻嘻的站在里奥唐身旁,神气活现道:“长见识了吧里奥大哥!我武家的战甲篷车,可不单单能运货哦!”
武苍石一声令下,伙计们各自分工,有的劈柴生火,有的割草喂牛,有的守卫巡视,有的则在刚搭好的阁楼里不知忙些什么。
吃过了晚饭时天色已然黑了,除了值守的活计外,所有人都围坐在“战车阁楼”前的篝火堆旁。武雷轰和武苍石丝毫没有府主掌柜的倨傲架子,跟手下伙计们并肩而坐,家长里短的谈笑风生,为这荒野之中平添了几分生气。
武鹏依旧跟父亲赌气,不愿跟他坐在一起,便一把拉起里奥唐道:“走,带你去里头参观参观!”
圆顶阁楼里此时已然被木板隔成大大小小的四五间屋子,显然是分别供跟车的主事和普通活计歇息的。但不论大小,地板上都用草席密密的盖着,草席之上又铺着一层软和带毛的皮垫,躺上去隔潮松软,虽不比城里的床铺,却也比里奥唐当年家里的石炕舒坦多了。
其实这阁楼里倒也没什么好参观的,武鹏不过是为了躲避父亲,里奥唐赞叹了几句后,便跟他一起躺在地铺上闲聊起来。
白日里他试探了几次都觉的不好张口,此时只有他们兄弟二人,里奥唐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小鹏,中午在巴山驿……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鹏冷哼了一声便默然不语,半晌才缓缓道:“青青堂的那贱女人害死了我娘,老爹却鬼迷心窍,骂也不许我骂他,总有一日我要为我娘报仇,亲手宰了那婆娘!”
里奥唐一听便心中了然,这想必又是个家有糟糠外惹风情的老段子,只是想不到武雷轰正气凌然的背后,倒还是个多情之人。他虽年逾五十,但练气习武孰不显老,又是堂堂西州武府的一府之主,财雄势大,自然免不了外有遗情,但共同开创家业的妻子却不甘与其他女子共享丈夫,定然不许纳妾,后来妻子先死,武雷轰以为可以得偿所愿,却没料到儿子已然长大,念及去世的母亲,也不愿生生再多出个后娘来,大致的情节应该也大体如此了。
想到这里,里奥唐便劝道:“当年我那村子里,只要有本事,娶三四个老婆的都大有人在,你娘已经去世了,你爹又是一府之主,续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又何必如此呢。他便再娶二三十个老婆,你也是稳稳的武府少主,为这点小事弄得父子生仇,那便大大的不值了。”
武鹏摇了摇头,叹气道:“里奥大哥,你想岔了。鹰神降世之后,如今的神洲大陆上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家家缺的就是人丁,大丈夫妻妾满屋那是兴旺家族之事,即便是我,也想着以后能娶来一屋子老婆呢。别说我娘已经去世了,即便她在世的时候,我爹若想纳妾也没人拦着他。”
说到这里,武鹏不禁又牙关紧咬,恨恨道:“只是那贱人狼心狗肺,心肠也太歹毒了,我娘对她情同姐妹,她竟然下得了手!”
里奥唐一听,心道难不成自己猜错了,其中另有隐情?但自己终究是外人,家丑不可外扬,还是不便深问了。
正想着,却见武鹏翻身坐起来,眉头紧锁道:“里奥大哥,你是我爹唯一的徒弟,也便是我武家的人,这事也不必瞒你,你评评理,那贱人到底该不该杀!”
里奥唐见他一脸肃然,也便坐起身来听他细讲。
武鹏双目紧闭,似是在回忆过往的情形,半响才开口道:“九年前鹰神降世后,神鹰牧师各处指点方位,叫散居在大陆上的人们聚居起来,好协力重建盛世。于是人们纷纷离乡迁居,但却有许多山贼恶徒竟然趁乱四处劫掠旅途上的人们,把男人杀掉,财物和女人孩童抢回山寨凌辱奴役,很多人抱着满心的梦想上路,却半道上就丢掉了性命。”
里奥唐听的眉头大皱,鹰兽人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废土上人们零星散居,不好约束也不便聚力,只有将人们尽可能的集中起来,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众力重建文明。但世上虽纯朴乡民居多,却也不乏凶劣奸恶之徒,虽然武鹏只是寥寥几句讲过,里奥唐脑海中却能想象出当时的惨状。
他叹了口气道:“鹰神既然能指点江山,为何不派人护送迁居的乡民呢?”
武鹏苦笑答道:“据说当时神鹰战士大部分都在全力修建神鹰堡,虽然也有一些神鹰战士和神鹰牧师护送迁居的村民,但那些贼寇来去如风,防不胜防,所以惨剧仍旧不时发生。后来一些习武练气的武者自发的组织起来,打掉了许多山贼的老窝,神鹰战士也加强了护卫,恶徒贼寇们才渐渐少了。”
里奥唐点了点头,武鹏又继续讲道:“不过失去家人的女子孩童仍旧很多,他们虽然陆续被救回了长川州,但身处异乡举目无亲,那时的长川州又正在兴建当中,从各处迁来的村子都忙于争抢地盘,哪有人顾得上去管他们。这时有一个不知来路的女人突然来到长川州,她四处收养弱女孤儿,将他们安顿下来,照看他们吃喝还教授谋生的手艺……这女人名叫霍青,便是害死我娘的贱人!”
里奥唐奇道:“听你这么说,这霍青心地慈悲善良,不像是坏人啊!”
武鹏冷哼一声,说道:“好人不会事事为善,恶人也不是成天作恶的,或许她本来就是劫杀乡民的贼寇,后来自知罪孽深重,害怕遭报应,才来到长川州装善人呢。”
里奥唐摇了摇头,想要说什么,却又咽回肚里,示意让他继续讲下去。
“她当时带着一大群孤儿寡女,挤在城里的一块废弃角落里,靠给人缝衣服治病维生,生活很是艰难。周围有一些居心不良的宗府中人还时不时的来调戏捣乱,那日子想必也很难熬……”
里奥唐插口道:“她还会治病吗?”
“她若不是略通医术,又怎么能害死我娘。”武鹏忿忿道,“当时我武家虽然还没有现在的地位,但却也算是站稳脚跟了,我娘心好,听说了她的事后非常感动,便却找到她长谈了一番,这一聊两人顿时觉得情投意合,回来便叫我爹在西州辟出来一块地方,让她和那群孤儿寡女居住,还出钱出力帮她建起了青青堂,专供她收养孤儿,开办学堂教授缝纫与医术。”
讲到这里,武鹏又心头火起,咬牙切齿道:“那贱女人长的有几分姿色,一张巧嘴又能说会道,一来二去便勾引上了我爹,我娘见他们合得来,便提议让我爹娶了她,谁知那贱人装模作样,竟然说什么‘小妹深感姐姐和武庄主的恩德,只愿一辈子做姐姐的好妹子,绝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娘又劝了几次,她始终坚决不肯,后来也便渐渐不提了。”
里奥唐心中暗想,这女人不但有慈悲之心,更存感恩之德,她与师父之间定然互有情愫,却感念师娘的恩德和姐妹之情,宁肯忍痛割爱也不夺人之夫,恪守本心,实在令人佩服。
武鹏却越讲越激动,此时更是站起身来,双手握拳道:“三年前,我娘忽然得了场大病,浑身发软乏力,坐也坐不起来,她假模假样的天天守在我娘窗前,把脉煎药一刻不离,谁知自从她搬进我娘房中以后,我娘的病就一天比一天重,不到一个月便只能勉强眨眨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而那贱人平日里吹嘘医术如神,直到最后关头却连我娘的病因都讲不出来!”
阁楼的皮蓬顶本就不高,里奥唐见他又说又挥拳,将皮顶撞的忽闪忽闪,生怕这小子一激动把伙计们辛苦搭好的屋子给拆了,连忙拉他坐下,摇了摇头道:“即便这样也不能说你娘就是霍青害死的,她虽然通晓医术,但再高明的医者也会有治不好的病,若是天下的病患家人都像你这样,治不好病就要口口声声把大夫宰了,那也没人敢给人瞧病了。”
武鹏冷笑一声,忽然紧紧的拽住里奥唐的胳膊,眼泪直流道:“里奥大哥,你听我讲完,我娘咽气的那天我就守在床前,她临死时定然是看破了那贱人的阴毒手段,本来早都不能动弹的手竟然死死的攥住了那贱人的手掌,指甲抠进肉里都渗出血来了!她虽然说不出话,但眼神里的那份怨恨和不甘心,我这做儿子的又岂能看不出来!”
他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可怜我娘,断气时都死不瞑目,直勾勾的瞪着那贱人,霍青见我娘终于死了,竟然连喊三声‘是我害死了姐姐!’,而后便狂奔出去,至今仍不敢踏进我家半步,听说三年来她除了授课,其余时间便把自己锁在房中不见生人,想来定是受不住良心的煎熬……我几次三番想冲进青青堂杀了那贱人替娘报仇,却每次都被父亲拦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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